游戲時間,地點:花園。六月天的酷熱讓花園里的六七百個孩子脫光了衣服。這些男孩女孩們有的在草地上奔跑、嬉鬧,有的聚在一起玩球,有的則躲進了開著鮮花的灌木叢中。玫瑰正熱烈地綻放,夜鶯在森林里密語,樹上的布谷鳥歡樂地歌唱。一種有節(jié)奏感的嗡嗡聲(這聲音來自近處的蜜蜂和遠(yuǎn)處的直升機)給夏日增添了一種懶洋洋的困意。
經(jīng)過“調(diào)皮狗離心球”的時候,參觀的人群停了下來。這個游戲的核心設(shè)備是一座鉻鋼塔。皮球被扔到塔頂?shù)男∑脚_上,落進塔里,被高速旋轉(zhuǎn)的圓盤甩出來。二十個孩子為一組圍著鋼塔,小球一旦飛出便爭先恐后地?fù)寠Z。
結(jié)束了觀察后,大家紛紛轉(zhuǎn)身離開。主任暗自思考著:“真想不通為什么在過去的年代,絕大部分的游戲只需要一兩個球、幾根棍子,頂多再加上一張網(wǎng)。這些玩意兒對促進消費可沒有任何貢獻,簡直毫無意義。現(xiàn)在,如果一個新游戲所需要的設(shè)備比現(xiàn)有的游戲簡單,根本就不可能問世。”正想著,思緒突然被別的事物打斷了。
“那幾個小家伙多可愛。”他指著遠(yuǎn)處。
手指之處,有兩叢繁茂高大的地中海石楠,中間是一小片草地。一名七歲左右的小男孩和另一名比他略微大上一歲的女孩正以科學(xué)家致力科研的精神玩著性的啟蒙游戲。
主任被眼前的景致打動了:“迷人,迷人!”
“迷人。”學(xué)生們附和著大人物,但笑容里卻有著明顯的優(yōu)越感。不久前他們剛剛脫離這種幼稚的把戲,所以又看到的時候,難免有些過來人的輕蔑。迷人?不過只是孩子氣的胡鬧而已。
“我始終認(rèn)為……”主任剛開口,就被一陣“哇哇”大哭所打斷。
從旁邊的小樹林里走出來了幾個人。一個護士牽著個號啕大哭的小男孩,后面小跑著跟著一個滿臉焦急的小姑娘。
“怎么了?”
護士聳了聳肩:“沒什么。只是他不太愿意參加性游戲,以前有過兩三次,沒想到今天又犯了。就在剛才,他開始大叫……”
“我,真的,”跟在最后的小女孩著急地解釋道,“我沒有任何傷害他的意思,真的。”
“親愛的,你當(dāng)然沒有。”護士柔聲安慰著小女孩,“所以,”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主任,“現(xiàn)在,我要帶他去心理助理主任那兒檢查一下他究竟是哪兒不正常。”
主任贊許道:“很好!帶他過去吧。小姑娘,你留下來。”在護士帶走了男孩之后,主任繼續(x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玻莉·托洛茨基。”
“好名字!走吧,再找一個小伙伴陪你玩剛才的游戲。”
那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向灌木叢,消失在視野里。
“可愛的小家伙!”主任看著小女孩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轉(zhuǎn)過身看著學(xué)生們說道,“我現(xiàn)在要說的,也許難以置信。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歷史都是讓你們嘖嘖稱奇的。”
主任開始講述那件令人驚訝的事情。在弗德紀(jì)元前漫長的時期里,兒童之間的性游戲都被視為不正常的表現(xiàn)(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陣笑聲);有時不僅是不正常,甚至被視作不道德、羞恥,因此被嚴(yán)厲地壓制著。
在場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難道讓小家伙們享受一下快樂也是罪惡嗎?簡直是天方夜譚。
“甚至像你們這樣的少年都禁止有性游戲的權(quán)利……”,
“不可能!”
“除了私下里不為人知的自慰和同性戀行為,其他什么都不可能。”
“一切?”
“通常,二十歲以后才有這些權(quán)利。”
“二十歲?”學(xué)生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
“二十歲。正如我開頭所說的,這確實是讓人不敢相信。”
“后來呢?結(jié)果呢?”學(xué)生們追問道。
“結(jié)果很可怕。”一個陌生的厚實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知何時,人群旁多出了個陌生人——中等個頭,黑發(fā)鷹鼻,嘴唇豐厚,目光犀利而幽深。
“很可怕。”他又重復(fù)了一次。
已經(jīng)在花園的鋼架塑膠長凳上坐下來的主任(這種供人休息的凳子在園子里隨處可見),在發(fā)現(xiàn)那個陌生人的一刻,立馬就站了起來。他展開雙手,向那人跑了過去,大門牙也因為夸張的笑容露了出來。
“總統(tǒng)!多么美麗的驚喜!孩子們,你們還愣著干嗎?這是總統(tǒng),是穆斯塔法·孟德閣下。”
此時,中心的四千個房間里同時響起了電子鐘報時的聲響。四點了。播音喇叭里傳來了無形的聲音:
“早班下班,晚班接班;早班下班……”
亨利·福斯特和參數(shù)設(shè)置中心的助理主任一同前往更衣室。在電梯里,兩人碰上了心理局來的訪客。看清來者是聲名狼藉的貝爾納·馬克斯后,二人便立即移開了臉。
機器運行時微弱的轟鳴聲輕輕地震動著胚胎室里暗紅的空氣,輪班的人不斷交替著,一張狼瘡病人似的面孔替換了另一張,而傳送帶則永恒地前進,承載著未來的男人與女人們。
列寧娜·克朗往門邊輕快地走去。
尊敬的穆斯塔法·孟德閣下!學(xué)生們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去了。穆斯塔法·孟德,西歐總統(tǒng),世界上僅有的十個總統(tǒng)之一!總統(tǒng)坐在了主任先前坐的長凳上,他打算要待上一會兒。是的,他想跟他們說說話……這些話語將直接來自權(quán)威,直接來自總統(tǒng)閣下。
兩個穿著褐色衣服的孩子從樹林里冒了出來,大大的眼睛里滿是驚訝,看了一會兒,就又回到樹林里快樂去了。
“你們?nèi)加浀茫蹦莻€厚實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我想,你們?nèi)加浀茫抑鞲サ履蔷涿利愑殖錆M啟示的話:歷史全是廢話。歷史,”他語速緩慢地說道,“全是廢話。”
他揮了揮手,仿佛拿著一柄無形的拂塵。拂塵一甩,一些灰塵被掃去了。那些灰塵里有巴基斯坦的哈拉帕,有迦勒底的烏爾;掃走了蜘蛛網(wǎng),就是底比斯、巴比倫、克諾索斯和希臘的邁錫尼。再掃——奧德修斯、約伯、丘庇特、喬達摩和耶穌不知了去向。再掃——掃開了雅典、羅馬、耶路撒冷和中央王國的古老塵埃。掃,弗德紀(jì)元前的意大利變成了空城。掃,教堂不見了;掃,李爾王與帕斯卡的思想消逝了。掃,激情;掃,安魂曲,掃,交響曲;掃……
“晚上去看感官劇嗎,亨利?”助理主任問道。“我聽說阿罕布拉那兒上映了一部大受好評的感官劇。有場愛情戲是在熊皮毯上,聽他們說那場戲棒極了,熊皮上的每一根毛發(f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前所未有的觸感體驗。”
“這也就是不給你們上歷史課的原因。”總統(tǒng)說,“不過現(xiàn)在是時候了……’
主任緊張地看著總統(tǒng),他想起了一些離奇的謠言:總統(tǒng)書房的保險箱里藏著一些已經(jīng)被禁止的古老書籍,圣經(jīng)還是詩?只有弗德知曉!
穆斯塔法·孟德感受到了主任的焦慮,嘴角冷冷一笑。
“沒問題的,主任,”總統(tǒng)的話里帶著輕微嘲諷的色彩,“我可不會把他們腐蝕了。”
主任又困惑又惶恐。
如果覺得自己被人排擠輕蔑,那么自己也會表現(xiàn)出鄙視別人的樣子。貝爾納·馬克斯露出輕蔑的笑容,每根毛發(fā)都看得相當(dāng)清楚!
“看來我確實應(yīng)該去看看。”亨利·福斯特說。
穆斯塔法·孟德身子往前一傾,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試著想象一下,想象自己有一個‘媽媽’是什么感覺。”
又是那個粗俗的字眼,不過這回學(xué)生中可沒人開口笑了。
“想象一下‘一家人共同生活’意味著什么。”
他們努力地想著,可腦袋一片空白。
“有任何人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嗎?”
搖頭。
坐著電梯,列寧娜·克朗從暗紅色的房間來到了十七層樓,電梯出來往右拐,沿著長廊一直走,就來到了女更衣室。她打開門,鉆進了一片嘈雜中,滿眼都是女性的胳膊、胸脯和內(nèi)衣。一百個浴缸里,熱水傾瀉而入,從小管子里汩汩地流出。轟轟——嘶嘶——八十個真空振動按摩儀器正同時為八十位年輕的女性保養(yǎng)著她們故意曬黑的曼妙軀體。背景的喧鬧讓每個人都必須扯著嗓子說話。合成音響里微微發(fā)顫地放送著超級短號的獨奏。
“你好,法妮。”列寧娜對身旁的年輕女性打招呼道。
法妮在換瓶室工作,她也姓克朗,不過因為這地球上的二十億人只有一萬個姓,所以也不算是真正的巧合。
列寧娜拉下了外套前面及褲子兩側(cè)的拉鏈,脫下內(nèi)衣,穿著鞋襪往浴室走去。
家——幾個狹窄的房間,一個男人、一個定期懷孕的女人和一群什么年紀(jì)都有的孩子。沒有新鮮空氣、沒有空間,就像那種未經(jīng)消毒的監(jiān)獄,充滿了黑暗、疾病及難聞的味道。
(人群中最敏感的男孩聽到總統(tǒng)這番極富感染力的描述后,臉色立馬變得煞白,幾乎要吐了出來。)
列寧娜走出浴室,擦干身體,拿起旁邊一根連著墻壁的軟管,對準(zhǔn)了自己,好像自殺似地扣動了扳機——一陣混雜著爽身粉的熱氣從管口噴出。浴缸上面有噴灑香水的小龍頭,包括古龍水在內(nèi),一共有八種不同的香水可供選擇。她選擇了左邊第三個的西普香水,然后就拿著鞋襪往按摩儀器那邊走去了。
家是一個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一樣骯臟的地方。精神上是個兔子洞,是垃圾堆,極端擁擠,充斥著感情與臭氣。讓人窒息的親密!危險、瘋狂又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母親像母貓一樣緊緊地?fù)ё『⒆樱顒e只在這貓會說話,不停地叫著:“我的寶貝兒,我的寶貝兒”,一遍又一遍。“我的寶貝,噢,在我的胸口,他的小手,他餓了,難受了,他不會表達。最后,寶貝睡著了,嘴邊還掛著可愛的牛奶泡泡。我的小寶貝終于睡著了……”
“是,”穆斯塔法·孟德點頭道,“簡直是不寒而栗!”
按摩完,列寧娜像身體里面藏了顆珍珠,整個人散發(fā)著粉紅色的光芒。她問法妮:“今天晚上你要跟誰出去?”
“沒人。”
列寧娜驚訝地抬起了眉頭。
“最近,我一直覺得不太舒服,威邇仕醫(yī)生讓我吃一點代妊娠素。”
“可是,親愛的,你才十九歲,二十一歲前是不會強迫服用的。”
“我知道,親愛的。但有的人早點使用會更好。威邇仕醫(yī)生說,像我這種大骨盆的棕色女性,在十七歲時就應(yīng)該開始服用了。所以我非但不是早了兩年,反而晚了兩年呢。”法妮打開了儲物柜,指著上排架子上一排小盒子和帶標(biāo)簽的瓶子。
列寧娜大聲地讀出了標(biāo)簽上的名字。“妊娠素精糖漿。卵巢素,質(zhì)保期:弗德紀(jì)元六三二年八月前使用。乳腺精,飯前加少許水服用,一日三次。胎盤素,使用方式:靜脈注射;用量:五毫升;使用頻率:三日一次……呃!”列寧娜打了個寒戰(zhàn)。“真不喜歡靜脈注射。你呢,法妮,難道你不討厭嗎?”
“我討厭,可如果它們對人有好處……”法妮是個理性的姑娘。
我主弗德,由于一些不可說的原因,在談及心理學(xué)范疇的問題時,他更愿意稱呼自己為弗洛伊德。他是揭示家庭中種種駭人聽聞的危險的第一人。這個世界滿是父親,即滿是悲慘;滿是母親,即滿是墮落(從性虐到貞操);滿是弟兄姊妹叔伯姑嬸,也就滿是瘋狂和自殺。
“可是,在沿新幾內(nèi)亞海邊的某些島上,薩摩亞島的野蠻人間……”
孩子們在木槿花間嬉戲打鬧,熱帶地區(qū)的陽光像蜜糖一樣灑在他們赤裸的身上。他們沒有家,或者說那二十間用棕櫚葉搭成的屋子哪間都是他們的家。在特洛布里安島人的觀念里,家是屬于那些古老鬼魂的,沒有半個活著的人聽說過“父親”是什么玩意兒。
“極端,”總統(tǒng)說道,“相遇了。極端是注定會相遇的。”
“威邇仕博士說服用三個月的代妊娠素能在未來三四年間給我的健康帶來相當(dāng)大的好處。”
“是的,希望如此。”列寧娜說,“但法妮,難道接下來的三個月里你都不打算……”
“哦,當(dāng)然不,親愛的,頂多一兩個星期而已。晚上,我打算去俱樂部玩音樂橋牌。我想你要出去?”
列寧娜點了點頭。
“跟誰?”
“跟亨利·福斯特。”
“又是他?”法妮月亮般的圓臉上掛著一種不認(rèn)可的驚訝和痛苦的表情,“你是說你還在和亨利一塊兒出去?”
母親、父親、兄弟、姐妹,但還有丈夫、妻子、情人。另外,還有一夫一妻制度和愛情故事。
“雖然你們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穆斯塔法·孟德說。
他們搖搖頭。
家庭、一夫一妻制度還有愛情等等這些都具有獨占性,禁錮了所有的沖動和精力,導(dǎo)致他們只能在一條狹窄的通道里發(fā)泄。
“但每一個人都屬于其他人。”他總結(jié)道,引用了睡眠學(xué)習(xí)里的名句。
學(xué)生們毫不猶豫地點頭表示同意,這句話在黑暗里重復(fù)了六萬兩千次,早已融入他們的血液。所以不僅僅是同意,而且是不言自明、不容辯駁地同意。
“但是,”列寧娜爭道,“我們在一起僅僅才四個月。”
“僅僅才四個月!我喜歡你這句話,”法妮指著列寧娜責(zé)問道,“四個月,只有亨利沒有別人,是嗎?”
列寧娜又氣又羞,滿臉通紅,但眼睛和聲音里仍然帶著挑釁的意思,“對,沒有別人,”她的聲音變得有些粗魯,“而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應(yīng)該有別人!”
“哦,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應(yīng)該有別人。”法妮重復(fù)道,看著列寧娜的左后方,好像那兒站著一個看不見的第三人似的。突然,法妮換了個語調(diào),“認(rèn)真的,你得小心了。一直跟同一個男人廝混。可太糟糕了。如果你今天是三十五、四十歲,這樣做還不至于太傷風(fēng)敗俗。但你,列寧娜,在你這個年紀(jì)!真的,別再繼續(xù)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主任是多么反對過熱和長時間的相處。而你,四個月,只有亨利·福斯特一個人,完全沒有別人!天哪,想想要是主任知道了得多么生氣……”
“想象一下管子里的水,想象一下它們所承受的壓力。”學(xué)生們聽話地開始在大腦里幻想起來。“如果我們在水管上扎一個小洞,”總統(tǒng)繼續(xù)說道,“會有一條水柱噴射出來!”
在水管上扎二十個洞,就會有二十個迷你噴泉。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媽媽!”瘋狂是會傳染的。
“我的小心肝,我唯一僅有的、珍貴的﹑心愛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