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恐怕和你有一樣的主意,”主任說道,“想見識下野蠻人。拿到了去新墨西哥的批準書之后,我打算跟當時的女朋友一起去那兒度暑假。她是一個貝塔減,我想。”(他雙眼微閉)“我覺得她的頭發應該是黃色的,總之很豐腴,特別的豐腴,嫵媚動人,這些我都記憶猶新。嗯,我記得我們在那經歷了很多,看到了野蠻人,也騎馬到處跑。然而,大概就是在假期最后一天,她不見了。我們倆在山上騎馬,天氣出奇地悶熱,讓人窒息。吃過飯,我們就去午睡。至少我的確是睡了。她應該是一個人出去溜達。反正,當我醒來時她并沒在房間。當時,一場可怕的暴風雨正兇猛地襲過來,雷電交加,傾盆暴雨。我們的馬也乘機掙脫韁繩逃走了。我本想勒住它們,卻不慎摔倒弄傷了膝蓋,根本走不了什么路。可我還是邊喊邊找,邊找邊喊,卻連個人影都沒有見著。我猜沒準她已經一個人回去了,于是又沿原路爬下山谷。中間,我受傷的膝蓋疼得不行,可唆麻又被我弄丟了。走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我才終于回到住處,可是她還是不在,還是不在。”主任不斷重復著,沉默片刻。“嗯,”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第二天我又開始找,但她依舊杳無音訊。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失足掉進山溝了,或是喂了山中的獅子。只有弗德知道!總之,那真是可怕極了,悲痛欲絕,我敢說肯定超出了應有的極限——畢竟,這種意外是有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不過就算構成社會的細胞發生變化,整個社會集體仍然可以永世留存。”然而,睡眠教學的安慰作用似乎不大湊效。主任搖了搖頭,“事實上,我還是時不時地夢見這段經歷,”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沉,“在夢里面,我被震耳的雷聲嚇醒,但她卻不見了;在夢里面,我自己一個人在樹下不斷地尋找再尋找。”他緘默了,似乎精神還停留在那段回憶里。
“您一定受到了嚴重的驚嚇。”貝爾納近乎嫉妒地說道。
聽到了貝爾納這番話,主任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一種罪惡感開始悄悄滋生。他瞥了貝爾納一眼,小心地回避著他的眼神,臉上一片通紅;又瞥了他一眼,突然產生了疑心,更為自己剛才說了那么多有失身份的話而氣憤。“別想歪了。”他說,“別以為我跟那姑娘有什么不得體的聯系。我們之間沒有情感,更沒有扯不清的關系,一切都很正常,很健康。”他把簽過名的批準書還給了貝爾納。“我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用這件瑣碎的往事打擾你。”他有些惱羞成怒,埋怨自己透露了一個不光彩的秘密,卻又把怒氣撒到了貝爾納身上。主任的目光里突然透出明顯的惡意。“趁此機會,我想告訴你,馬克斯先生,我收到了你的業余時間行為的報告,對此我很不滿意。你可能覺得這事與我無關,可這就是我的職責。我得維護本中心的名譽。我不能接受這里的工作人員受到質疑,尤其是最高種姓的人。阿爾法有特殊的條件設置,即他們在情感上不一定要像嬰孩,可正是如此,他們才更應該努力遵守規則。就算自身不情愿,也應該承擔責任,要表現得像個嬰兒一樣。正是這樣,馬克斯先生,給你一個鄭重的警示。”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之前出自尷尬而產生的怒氣已經消失了,現在是因為正義感和無私而憤怒,好像是代表社會在進行譴責。“如果我再次聽到你違背行為規范,我會申請把你調走,去下級中心——最好是冰島。再見。”他抓起筆寫了起來。
“這樣可以好好教訓下他。”主任心想。不過顯然,他的設想太過美好。貝爾納“砰”的一聲關上門,大搖大擺、欣喜若狂地走出房間,他為自己孤軍一人挑戰現有的社會規則而驕傲無比。他突然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性,陶醉于其中,愈發興奮。就算即將面臨困境他也不會妥協,反而會更精神抖擻。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困難,戰勝困難,甚至有能力面對冰島。他之所以這么自信,也是因為他不相信人家真的會讓他去面對這些。沒有人會因為這種理由而被調離崗位。關于冰島,那只不過是一種恐嚇,一種激發斗志、振奮精神的恐嚇。他在走廊里大步向前,居然還吹起了口哨。
英勇豪邁——這是他對當天會見主任時的自我表現所做的評述。“隨后,”他用此段話做了總結,“我就是告訴他滾回過去的無底洞吧,然后大步流星地離開。如此而已。”他熱切地望著亥姆霍茲·沃森,等待著他的同情、鼓勵和欽佩。可是亥姆霍茲卻一言不發,安靜地坐那兒,盯著地板。
他一直喜歡貝爾納;也很感激他,因為在他所相識的人群里,他是唯一一個能跟他探討一些重要話題的人。不過,貝爾納身上也有讓他厭惡的缺點,比如他總愛吹牛,夸夸其談,但有時身上又會出現一種帶奴性的自哀。他還有個可悲的毛病,愛在事后充英勇、冷靜。可正是因為亥姆霍茲喜歡貝爾納,他才討厭這些毛病。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亥姆霍茲還是呆呆地看著地板。貝爾納突然臉紅了,轉過身去。
一路風平浪靜。藍太平洋火箭提前兩分半鐘到達新奧爾良,過德克薩斯州時遇上龍卷風延誤了四分鐘,在西經九十五度又幸運地遇上順行氣流,所以最終到達圣塔菲時只比原定時間遲了四十秒鐘。
“六個半小時的航程只遲到四十秒,還不錯。”列寧娜贊賞道。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圣塔菲。旅館豪華得無與倫比,列寧娜去年夏天住過的極光宮和這里完全無法相提并論。房間里配備了液態空氣、電視、真空振動按摩、收音機、熱咖啡因液、避孕用品,連臥室的香水都有八種,貼心極了。進大廳時合成音響正播放著美妙的樂曲,讓他倆頓時覺得能住在這里真是件幸運的事情。電梯里還貼著張通知,告訴客人旅館里設有六十個自動扶梯壁球場,公園里還能玩障礙高爾夫和電磁高爾夫。
“聽起來美妙極了!”列寧娜贊嘆道,“我真希望能常住于此。有六十個自動扶梯壁球場……”
“保留地可一個都沒有,”貝爾納提醒她,“也沒有香水和電視,甚至連熱水都沒有。你要是不能忍受,最好是待在這兒等我回來。”
列寧娜不由得生氣了:“我百分百能受得了。我只是說這兒很美好,因為……因為進步總是美好的,對不對?”
“從十三歲到十七歲,每周都要重復五百次。”貝爾納小聲說道,像是自言自語般,聲音里有種顯而易見的厭倦。
“你在講什么?”
“我是說進步是美好的,所以你沒有必要去保留地,除非你真心地想去。”
“可是我是真想去。”
“好吧。”貝爾納說,這句話像是一種恐嚇。
他們的批準書需要保留地的總督簽字,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就來到了總督的辦公室。一個伊普西龍加黑人門房把貝爾納的名片送了進去后,很快就被準許接見了。
那是個金頭發白皮膚的阿爾法減,小個兒,大圓臉,面色紅潤,肩膀寬闊,他的聲音洪亮有磁性,十分適合用來表現睡眠教學里的深刻道理。他像是一座礦藏,里頭全是不相關的信息和沒有用的建議,一旦開啟了話題,他就沒完沒了地開始說起來。
“……把五十六萬平方公里明確地劃分成了四塊保留區,區與區之間界限明確,由高壓電網隔離。”
這一刻,毫無原因地,貝爾納突然想起了在離開家時他忘了關掉浴室的古龍水龍頭,香水還在不停地噴灑。
“……是由大峽谷水電站保證隔離網高壓電的供應。”
“等到我回去時肯定已經白白地流掉好多錢了。”他仿佛看見了香水儀表上的指針還在一圈圈地走著,好似螞蟻般地不知疲倦。“我得趕快跟亥姆霍茲·沃森通個話。”
“……有五千多公里電網,電壓則為六千伏特。”
“不可能吧?”列寧娜客氣地說。實際上她并不明了總督究竟說什么,只是從他那戲劇性的停頓中得到了某種暗示而已。她在總督的大嗓門開閘之前就已經偷偷地吞服了半克唆麻,因此才可以心平氣和地坐那兒,充耳不聞,神游太虛,不過還是得保持用她那藍色的大眼睛故作認真地盯住總督的臉。
“一旦接觸電網,頃刻即亡!從保留地里溜出去那就更不可能了。”
“溜”這個字給了他一種暗示。“也許,”貝爾納挺直身子,準備站起來,“我們得告辭了。”那小黑針正快步急走著,像一只饑蟲,侵蝕著時間,也侵蝕著他的錢。
“溜出去是不可能的。”總督反復地說著,擺手示意他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貝爾納也只得照做,畢竟批準書的字還沒簽。“所有出生在保留地的人,記著,可愛的女士,”他頗為猥瑣地盯著列寧娜,輕浮地低聲說道,“記著,在保留地,孩子還是胎生的。沒錯,雖然這很叫人厭惡,但他們確實是生下來的……”(他希望列寧娜會因為這個下流的話題而臉紅,豈料她只是機械性地微笑說道:“不可能吧。”總督大失所望,只得繼續說下去。)“我得強調:生在保留地的人,死也注定要在這個地方。”
注定會死……一分鐘十分之一升古龍香水,一小時就是六升。“也許,”貝爾納又想告辭,“我們應該……”
這時,總督彎下身子,食指叩了叩桌子,“如果你問我有多少人住在保留地,那么,我的回答將會是”——他不禁得意起來——“我不知道,只能靠猜測。”
“真的嗎?”
“我可愛的女士,是真的。”
六乘以二十四……不,應該有六乘以三十六了。貝爾納臉沒了一絲血色,焦急得發顫。可那個“嗡嗡”的說話聲還在無情地嘮叨中。
“……差不多有六萬印第安人和混血兒……都是百分百的野蠻人……我們的監察官偶爾會去視察……在此之外,與文明世界便無絲毫交集……那里至今還保留著他們那些令人作嘔的習慣和風俗……婚姻,如果你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話,可愛的女士;還有家庭……沒有條件設置……極端荒謬的迷信行為……基督教、圖騰崇拜還有祖先崇拜……早已滅絕了的語言,比如祖尼語和西班牙語、阿薩巴斯卡語……美洲獅、箭豬和其他兇猛的動物……傳染病……祭司……毒蜥蜴……”
“不可能吧。”
最終,他們總算得以脫身。貝爾納飛奔到電話前。快!快!可單撥通亥姆霍茲的電話就浪費了他將近三分鐘。“我們是已經在野蠻人中間了嗎?”他埋怨道,“真他媽沒效率!”
“要不來一克吧。”列寧娜好心提議。
他不肯,寧愿在那生氣。后來,感謝弗德,終于通了,是亥姆霍茲。他向亥姆霍茲講述了剛發生的事,亥姆霍茲允諾即刻去關龍頭,即刻去,好,馬上去。不過亥姆霍茲也趁此時告知了他關于昨天夜里主任在開會時做的講話……
“你說什么?他正尋找人來替代我?”貝爾納的語氣顯得很苦澀。“已經確定了嗎?他提及調往冰島的事沒?他真的提到了?哦,弗德!那可是冰島啊!……”他掛了電話,轉身對著列寧娜,面色蒼白,表情極端沮喪。
“出什么事了?”她問。
“什么事?”他往后一靠,無力地倒在椅子上,“我將被調到冰島去了。”
他曾多次設想過要經受一些嚴峻的考驗(是靠他的內在力量,不用唆麻),體驗如臨深淵般的痛,嘗試遭受迫害的感覺,尋找苦難的感覺。就是一周前,在主任的辦公室里,他還想象過自己實行了偉大的反抗,堅忍地默默承受了苦難。主任的威脅反而讓他興奮,讓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偉岸多了。可是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他實際并未認真地思考過主任的恐嚇言辭。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主任會對此實施任何手段。如今看來,那恐嚇要變為現實了。貝爾納面如白紙,驚愕不已,他那想象中的堅忍和勇氣此時早已消退得無影無蹤。
他跟自己生起氣來——真是個蠢貨!——敢跟主任對著干——真不公平,居然沒給他再一次機會。如果有第二次機會,他絕對會全力以赴爭取的。可是冰島,冰島……。
列寧娜搖了搖頭。“過去和未來都叫我痛苦,”她引用道,“吞下唆麻現在就幸福。”
最終他被她說服,吞下了四片唆麻。五分鐘以后,一切煩惱之根果皆消除,只剩下當下之花正燦爛地綻放。門房帶來了消息,按照總督的指示,一個保留地衛士開來了一架飛機,在旅館屋頂候命。他們立即去了屋頂。一個穿綠制服的伽瑪混血兒(一般指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黑白混血兒)敬了個禮,便開始向他們報告上午的安排。
首先,有十來個首要的印第安村莊待他們在空中鳥瞰,接著會降落在馬爾佩斯享用午餐。那里的招待所比其他的要舒適,而且村里的野蠻人可能要歡度夏令節,因此,在那兒過夜是再愜意不過了。
他們就座后,飛機就出發了,十分鐘后便穿過了文明社會與野蠻區的交界。飛機不太平穩地飛過鹽漠、沙漠與森林,深入大峽谷的紫色陰影里,躍過峭壁、山峰和臺地。綿延的電網像條勢不可擋的直線,在地面上勾畫著代表人類征服意志的幾何圖騰。電網之下星星點點地分布著白骨,黃土地上還殘留著未完全腐爛的深色尸體,應該是被腐腥味招來的野鹿、公牛、豹子、箭豬、郊狼或是貪婪的兀鷹,它們靠近了致命的電線,挨了電擊,遭受了罪有應得的審判!
“他們從不引以為戒,”身著綠色制服的駕駛員指著機下的茫茫白骨說道,“也從未打算引以為戒。”他又補充一句,笑了,仿佛從被電死的動物身上得到了一種自我成就感。
貝爾納也露出了笑容,兩克唆麻下肚,不知為何,這些玩笑聽著覺得風趣了。片刻之后,他便倒頭沉睡了起來。睡夢中他飛躍了陶斯、特蘇基,飛過了南姆、比克里司和波瓦基,飛過了西雅和克奇逖,飛過了拉古納、阿科馬和被下過咒的高山臺地,飛過了祖尼、錫沃拉和奧左卡連特。等飛機降落時,他終于從夢中醒了過來,看見列寧娜提著箱子走進一間方形的小屋,那個穿伽瑪綠的混血兒正跟一個印第安青年用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對話。
“馬爾佩斯,”貝爾納下飛機時駕駛員隨即解釋道,“這就是招待所。印第安村里會有一場舞會,就在今天下午。他會帶你們去。”他指著那個悶悶不樂的印第安青年說。“希望你們能玩得盡興。”駕駛員撇開嘴笑道。“他們做的事情都很有意思。”剛說完,就上了飛機,啟動了引擎。“記住,明天我會來接你們!”他向列寧娜鄭重承諾,“他們被馴服得很聽話,您大可放心,絕對不會傷害你們一根汗毛。他們挨過太多的毒氣彈,所以不會跟我們玩任何花樣。”他笑著給直升機螺旋槳掛了擋,一踩加速器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