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另類,很是另類,”列寧娜是如此評價貝爾納·馬克斯的。“著實太另類了”,這使得她在之后的幾個星期內不止一次考慮是否要改變跟他去墨西哥的計劃,也許應該和本尼托·胡佛同前往北極。不過,她已然去過北極了,就在去年夏天跟喬治·埃澤去的,而且覺得那兒異常痛苦。整天無所事事,毫無新鮮趣味可言,旅館又土得要命,臥房內既沒有設電視,也沒有芳香風琴,唯獨有那惡心的合成音樂,二十五個自動扶梯壁球場要容納兩百多人。顯然,她再也不想去北極了。話說回來,她也曾走馬觀花式地游過美國一程,不過未玩盡興。她當時在紐約度過的那個周末簡直毫無檔次可言的,跟讓·雅克·哈比布拉或跟波坎諾夫斯基·瓊斯一起,具體是誰她已經想不起來了。不過,這點不重要。因此,再飛一趟西部,并足足地呆上一個星期的旅游計劃,這倒是很吸引她。而且在此期間會安排至少三天在野蠻人(指印第安人)居留區度過。整個中心只有六七個人去過那兒,其中阿爾法加心理學家貝爾納,就是少數具有批準資格的人之一。對列寧娜來說,這機會難得。也難得碰見如此另類的貝爾納,所以她猶豫不決。其實她還真想過要不要頂風嘗試一次,和那搞怪的老本尼托再去北極一次。至少本托尼還算正常,而貝爾納卻……
“代血漿里摻了酒精”,每當法妮認為別人的舉動古怪時,她就會這么說。一天晚上,列寧娜和亨利一起過夜。睡覺前,她有些焦慮地說起了她那位新戀人,可憐的貝爾納,不過亨利則認為這人簡直是頭犀牛。
“難道你能教會犀牛變戲法?”他精簡有力地點評道,“連條件設置都不能正常反應的人,還真跟犀牛差不多,可憐的家伙!貝爾納就是其中一個。如果不是他的業務做得還行,主任早就開除他了。不過,我覺得他還過得去。”他安慰性地加了一句。
也許是過得去,不過還是夠令人發愁的。首先他有一個怪癖,就是總喜歡私下行動,說白了就是無所事事。私人活動有什么意思呢(上床除外,不過一個人總不能整天耗在床上吧)。實際還真沒什么可干。他們倆第一次出去約會,那天下午天氣明朗怡人,列寧娜想先去牛津聯會吃飯,再去托開鄉村俱樂部游泳,但是貝爾納覺得人太多。于是列寧娜又提議去圣安德魯打電磁高爾夫,但貝爾納仍然不愿意,認為玩電磁高爾夫是浪費時間。列寧娜詫異地問道:“那你的時間是用來干嗎的?”
當然是去湖邊散個步。貝爾納這么想也這么提議了:在蘇崎島上岸,然后去石楠林里轉轉。“只有你和我,只有我們,列寧娜。”
“可是我們整個晚上都將單獨相處,貝爾納。”
貝爾納臉紅了,望了望別處。“我是說,單獨聊聊天。”他小聲說。
“聊聊?有什么好聊的呢?”把一個美好的下午用來散步和聊天,是多么奇怪呀。
她最終說服了貝爾納,雖然他還是極其不情愿。不過,他們還是一起飛到了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級摔跤比賽四分之一決賽。
“哪兒都是人,”他小聲地埋怨道,“這和平常有什么兩樣?”整個下午他都悶悶不樂,不愿跟列寧娜的朋友們說話(在摔跤比賽期間,去唆麻冰激凌店時,他們遇見了一群列寧娜的朋友)。盡管他很不開心,卻斷然拒絕了列寧娜硬塞給他的半克樹莓唆麻冰激凌。“我寧愿做我自己,”他說,“就算自己討人嫌,也不想效仿他人的生活,即使他們很快樂。”
“及時一克唆麻,勝過平時九克。”列寧娜引用了睡眠教學中傳授的寶貴智慧。
貝爾納心里很不耐煩,推開了她遞來的杯子。
“現在可別放任你那壞脾氣,”她說,“記住,‘只需一小片,煩惱全不見’。”
“看在弗德的分上,別胡鬧了。”他叫了出來。
“一克唆麻,好過煩惱。”列寧娜聳了聳肩膀,莊重地做了結論,吃光了所有冰激凌。
回程時,路過英吉利海峽,貝爾納堅持要關掉推進器,靠直升機的螺旋槳盤旋于海浪上空一百英尺的地方。天氣開始變糟,刮起了西南風,天空也愈發地陰郁。
“看外面。”他指示道。
“真可怕。”列寧娜從窗口縮了回來。她很害怕,害怕夜色中飛馳的空虛,害怕身下洶涌的黑浪,害怕烏云里時隱時現的蒼白的月亮。這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把收音機打開!快點兒!”她伸出手去找儀表盤上的旋鈕,隨即擰開。
“……你心中的天空如此蔚藍,”十六個震顫的假音,“萬里無……”
那聲音像打了個嗝,停了下來——貝爾納把電源關了。
“我想安靜地觀海,”他說,“那種繁雜的噪音會抹滅人看海的心情。”
“我覺得這音樂很好聽,而且我沒興趣看海。”
“但我想看,”他堅持地說,“海讓我感覺……”他稍作猶豫,“尋思著用什么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更像我自己了,如果你能聽懂的話。就好像自己能夠決定自己,而非完全從屬于別人,不僅僅是社會集體的一個細胞。你也會這么想嗎,列寧娜?”
列寧娜卻驚叫了起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愿意做社會中的一員?你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每一個人都應該為別人服務,因為沒有別人我們就會一事無成。就連伊普西龍……”
“對,我知道。”貝爾納不無嘲諷地說,“‘就連伊普西龍也可以利用",我也可以利用。他媽的,我真恨不得自己是沒有用處的廢物!”
他言辭中流露出的褻瀆意味讓列寧娜震驚極了。“貝爾納!”她用驚詫且痛苦的聲調抗議道,“你怎么能這樣說?”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說?”他沉思了片刻,換了一種語調說,“不,主要的問題是在于:我為什么不能講?或者這么說吧——我清楚地知道我為什么不能講——如果我能講會怎么樣呢?如果我是自由的,不為條件設置所奴役,會怎么樣?”
“但是貝爾納,你的這些言論實在太可怕了。”
“你不想要自由嗎,列寧娜?”
“我沒明白你的想法,我始終是自由的,有享受美好時光的自由。如今每個人都幸福快樂。”
他大笑道:“沒錯,‘如今每個人都幸福快樂’,從孩子五歲開始我們就這樣教育他們。可是,你不想換一種方式自由地擁有幸福嗎,列寧娜?你自已選擇的幸福。不是和其他人都一樣的方式,而是你自己的方式。”
“我不明白你想說什么。”她轉過身,聲音里帶著哀求,“我們回去吧,貝爾納。這個地方讓我厭惡。”
“跟我在一起你不開心嗎?”
“當然開心,貝爾納。只是這個可怕的地方讓我討厭。”
“我還以為在這兒我們能……更加接近彼此——你看這兒,除了大海和月亮,別無他物,比在人群里接近得多,甚至比在我屋里還接近。你明白嗎?”
“我什么都不明白。”她語調堅定,絕對不能讓她的“蒙昧”受污染。“什么都不明白。”她換了個語調,“當那些糟糕的念頭出現時,為什么不吃點唆麻?那樣你就能把它們通通忘掉,剩下的就只有快活,無比地快活了。”列寧娜嫵媚地笑了笑,試圖以這種性感淫逸的方式來勸服他,盡管她的眼神里仍然流露出一種迷惑的焦慮。
他一聲不響,嚴肅堅定地盯著她,毫無反應。幾秒鐘后,列寧娜收回了她那期待著的眼神,發出一聲無預兆的短笑,試圖找出新話題,卻無能為力。僵持在沉默中。
貝爾納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而疲憊。“好吧,”他說,“我們回去吧。”他狠勁地踩下加速器,像火箭似的沖上了天空。在四千米高的時候他開始啟動螺旋槳,兩人在天上沉默地飛行了一兩分鐘,貝爾納突然大笑起來。列寧娜覺得他笑得很奇怪,但不管怎樣,他終究是笑了。
“感覺好些了嗎?”她鼓起勇氣問。
他的回答是,從操縱器上抬起一只手,環抱住她,開始撫摸她的乳房。
“謝天謝弗德,”她心想,“他恢復正常了。”
半小時后他們回到了貝爾納的房間里。一口氣吞下四片唆麻的貝爾納,打開收音機和電視,便開始解衣。
第二天下午兩人在屋頂上約會時,列寧娜很調皮地問道,“怎樣,你覺得昨天玩得盡興嗎?”
貝爾納點點頭。二人上了飛機。一陣微震后,出發了。
“大家都說我很豐滿。”列寧娜拍著雙腿,若有所思地說。
“是很豐滿!”可是貝爾納的眼神中卻流露出痛苦,“像一團肉。”他心想。
列寧娜有些焦急地抬頭看他,“你不會是嫌我太胖吧?”
他搖搖頭。但心里想的卻是:像一堆肉。
“你覺得我好嗎?”他還是點點頭。“任何地方都好嗎?”
“簡直完美無瑕。”他大聲說道,但心里卻想,“這是她定義自己的方式。她并不介意自己是一團沒有靈魂的肉。”
列寧娜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但是她得意得太早。
“盡管如此,”貝爾納稍作停頓后說,“我仍然希望我們昨天不是那樣結束的。”
“不那樣結束?還能有別的形式結束嗎?”
“我不希望是用我倆上床的方式結束。”他清楚地解釋。
列寧娜猛然一驚。
“不是馬上上床,前一天就上床。”
“那應該是怎么樣?”
他開始說很多晦澀難懂又極其危險的胡話,列寧娜想方設法阻止那些胡言亂語鉆進她的大腦,可總是有漏網之魚。“……試試控制我的沖動會有什么結果,”她聽著,心靈的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
“及時行樂。永遠別把歡樂推遲。”她鄭重地說。
“每周兩次,從下午兩點到四點半,每次重復兩百遍。”他這樣評價。他繼續肆意發表著瘋狂的謬論,“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我想感受一些強烈的東西。”
“個人動了感情,社會就會動蕩。”列寧娜說道。
“讓社會晃一下有什么不好?”
“貝爾納!”
但是貝爾納絲毫未感到羞恥。
“成年人是理智和工作,”他接著說,“感覺和欲求是孩子。”
“弗德喜歡孩子。”
對于她的插話,他未予理會。“那天我突然覺得,”貝爾納繼續說道,“想一直持續成年人狀態還是有可能的。”
“我不懂。”列寧娜態度強硬。
“我知道你不會懂的。我們昨天上了床,像孩子一樣,成人會懂得等待。”
“可是很好玩,”列寧娜堅持己見。“難道不是嗎?”
“好玩到極致了。”他答道,然而聲音里有出乎尋常地悲切,表情里深藏著掙扎與痛苦。列寧娜的勝利感瞬間煙消云散,也許,他就是嫌她太胖了吧。
“我早就跟你說過。”列寧娜找法妮傾訴遭遇時,法妮如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代血漿里摻多了酒精。”
“無論如何,”列寧娜口氣很肯定,“我確實喜歡他。他那雙手——簡直是太棒了。還有他聳動肩膀的樣子——真令我心醉神迷,”她嘆了一口氣,“要是他不那么另類就好了。”
在主任辦公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的貝爾納,深吸了一口氣,端正了身姿,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抵觸和反對——他知道進了這屋后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敲敲門,便走了進去。
“有份證件請您簽字批準,主任。”把證件放在寫字臺上,他盡可能輕快地說。
主任看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不滿,但這證件上方是世界總統辦公室的大印,下方則是穆斯塔法·蒙德總統閣下的親筆簽名,筆跡又粗又黑,遒勁有力。材料里的每一項都清清楚楚,主任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只能用鉛筆簽上了他姓名的首字母——在穆斯塔法·蒙德下面簽上。兩個灰色的字母立在那里,顯得卑微無助,寒磣極了。他本打算沉默地將證件還給他,卻無意中瞄到了正文里的幾句話。
“你要去新墨西哥的保留地?”他抬頭看著貝爾納,一臉焦慮和驚訝。他的驚訝使貝爾納覺得很詫異,他點點頭。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主任身子往椅背一靠,皺著眉頭說:“那事兒到現在多少年了?”與其說他在跟貝爾納說話,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我看有二十年了。不對,應該多少有二十五年了。當時我的年紀應該與你相仿……”哎,他長嘆了口氣,接著搖了搖頭。
貝爾納感到很別扭。像主任那樣傳統守舊循規蹈矩的人,竟然會這般地失態!他簡直想埋頭跑出屋去。這倒不是因為他見不得別人回憶過去——那種偏見完全是出于睡眠教學的訓練,是他(自認為)早已經完全擺脫了的。讓他覺得窘迫的是主任不贊成這事——但是,既然不同意,為什么又背叛原則,去做被嚴令禁止的行為呢?受到了什么內在驅動力嗎?雖然別扭,貝爾納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