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稹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飄”回相府的,懷里緊緊揣著那幾本在西市倉促購得的《精怪錄》《異聞雜纂》,仿佛它們是什么能辟邪鎮魂的護身符。
一踏入府門,那股熟悉的、威嚴中帶著書墨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竟讓他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第一次覺得,祖父那令人窒息的規矩和這四方天空的院落,也并非那么難以忍受。
接下來的幾日,相府上下都察覺出了一絲異樣。
那位前幾日還蔫頭耷腦、變著法想溜出門的孫少爺,竟像是換了個人。
他每日辰時必定穿戴整齊,先去祖父院外恭恭敬敬地請示問安(雖然十有八九姚崇只是隔著門“嗯”一聲便打發他走),再去祖母處陪著說好一會兒話,態度恭順,絕口不提外出發生之事。
大部分時間,他便將自己關在房里。書案上攤開的當然不是令他昏昏欲睡的經史子集,而是那些圖文并茂的志怪閑書。他看得極其“認真”,時而凝眉思索,時而提筆在紙上摹畫幾筆妖物形態,只是那眼神偶爾會放空,顯然心神早已飛到了西市那條窄巷,飛到了那雙又羞又惱、亮得驚人的眸子上去。
這巨大的轉變,最開心的莫過于祖母。
這日午后,老太太由婢女扶著在廊下散步,瞧見姚稹房里窗戶開著,他正端坐案前,埋首書卷,側影竟有幾分他父親年少時的專注模樣。陽光灑在他身上,靜謐安然。
老太太忍不住對身邊的老嬤嬤低聲笑道:“真是奇了,這太陽莫非是打西邊出來了?稹兒這幾日竟是這般老實安分。莫不是上次被他祖父訓斥得狠了,真個知道怕了,轉了性子?”
老嬤嬤也笑著附和:“老夫人說的是,孫少爺年紀漸長,自是懂事了。能靜下心來讀書,總是好的。”
她們只當是姚崇的嚴厲終于起了作用,頗感欣慰,卻哪里知道,讓這匹小野馬暫時收韁的,并非祖父的雷霆之怒,而是西市一場啼笑皆非的“驚鴻一瞥”與那枚沉甸甸、金燦燦的“永安縣主”香囊所帶來的、難以言說的壓力與悸動。
姚稹看似在老老實實地看書,實則心亂如麻。書上的山魈狐魅仿佛都變成了那少女嬌蠻又慌張的模樣。那驚鴻一瞥的鮮活與俏麗,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要是永安縣主知道自己的形象被姚稹與書中鬼怪重疊,豈不是要暴跳如雷,再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
姚稹這般“閉門思過”的安生日子過了沒幾天,一紙華美的請柬便遞到了相府,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他心里重新漾起了漣漪。畢竟他也是少年心性,再加上后來反復復盤,那日西市之事自己本也是無心之過,硬要說有錯,也是那位縣主大人有特殊癖好的錯,女扮男裝,還學小偷取人錢財,他這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痛,堂堂縣主會跟你一個靠家族蔭庇的小子講道理?
那是長安城今春最負盛名的一場“長安文會”,由某位宗室親王做東,廣邀京中才子名士,賞春景,賦詩文,是年輕士子揚名立萬的絕佳場合,也是貴族子弟結交攀附的風雅盛會。
當然這場合不乏紅袖添香,各家的小姐,乃至皇親國戚,都會想著法子來見識一番。
姚稹在長安文壇上可謂是不值一提,之所以姚稹能得到請帖,除了他是宰相之孫,大多是由于之前發生的“困獸之筆”之事變相出名,大家都想見見這位被“大義滅親”的宰相之孫,有無數人等著姚稹出現看他的笑話,不過此事姚稹蒙在鼓里。
請柬自然也送到了長姚稹兩歲、且素有才名的堂兄姚顯手中。姚顯與姚稹素來交好,知曉他近日被禁足家中悶得發慌,便動了心思。
這日,姚顯特意尋了個祖父心情似乎不錯的時辰,帶上請柬,去書房回話。
“祖父,”姚顯行禮后,恭敬地呈上請柬,“孫兒收到長安文會之邀。想著稹弟近日讀書刻苦,進步良多,只是終日閉門,難免孤陋。此等盛會,才俊云集,正可讓他開闊眼界,感受一下京中文華風氣。不知祖父可否允準,讓稹弟隨孫兒同往?孫兒定會看顧好他,絕不生事。”
姚崇抬起眼,目光掃過請柬,又落在姚顯誠懇的臉上。他沉吟片刻。孫兒姚顯行事穩重,頗有才學,他是放心的。至于姚稹……這幾日確是安分了不少,若能去這等正經的文會上受些熏陶,或許比一味關在家里更好。
“嗯,”姚崇終于微微頷首,“顯兒考慮得周到。便讓他隨你去見識一番也好。只是——”他語氣轉沉,“務必嚴加約束,令他謹言慎行,不得離你左右,更不可再有任何失儀之舉。若再生事端,唯你是問。”
姚顯大喜,連忙躬身:“孫兒明白!定不負祖父所托!”
消息傳到姚稹耳中,他不由感慨:“真是我的好哥哥!”這意味著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出門了!
雖然他對吟詩作賦興趣缺缺,但只要能走出這四方天地,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看看熱鬧,便是好的。更何況,堂兄姚顯為人寬厚,定然不會像祖父那般拘著他。
他強壓下心頭的雀躍,努力做出沉穩的樣子,對著來傳話的仆從道:“知道了,回去稟告顯兄長,我一定準時赴約,絕不給他添麻煩。”
待仆從一走,他立刻撲到衣柜前,開始翻找最體面的衣裳,一顆心早已飛過了相府的高墻,飛向了春光爛漫的長安池。
他不由得吟誦從西市淘回來的書本上的詩句:
長安夜雪重,妖氣蔽月宮。
金符驅鬼魅,雷劍斬魖魊。
真火焚殘穢,罡風掃碧空。
人間清靖后,曉日耀云紅。
他從未告知他人自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兒時就不喜正統經書,祖父考校之時,假裝句讀不知,惑之不解,背那經書之時也總磕磕絆絆,好在祖父那時極有耐心,放在現在,定不會好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