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足家中數日，姚稹只覺得渾身都快悶出霉斑來。幸得祖母心疼孫兒，見他終日郁郁，便趁著姚崇入宮議事的空檔，悄悄塞給他一袋銀錢，嗔怪又慈愛地道：“去吧去吧，去西市尋些你愛的雜書玩意兒散散心，只切記莫再惹事，日落前務必回來！”

姚稹如蒙大赦，一溜煙便竄出了相府側門。

他“略施小技”，贏得了一次出門的機會，任你祖父威嚴，我有祖母護我周全。

長安西市，胡商云集，百戲雜陳，喧囂鼎沸。姚稹深吸一口那充滿香料、牲畜和食物混合的復雜氣味，頓覺心情舒暢大半。他輕車熟路地擠向那幾個專賣舊書、雜項的地攤，目光如炬地在一堆舊物中搜尋志怪傳奇的蹤影。

正專注于一枚據說是“漢代鎮墓獸眼珠”的琉璃球時，忽覺腰間猛地一輕！他下意識一摸，系在腰帶上的那只繡著瑞獸、裝著祖母所賜銀錢的錦囊，竟不翼而飛！

“有小偷！”姚稹驚呼轉身，只見一個穿著青色圓領袍、頭戴幞頭、身形瘦小的“少年”，正拿著他的錢袋，靈活得像條泥鰍般往人群里鉆。

“站住！還我錢袋！”姚稹又急又怒，拔腿便追。那里面可是他近期“精神食糧”的全部指望！

那“小偷”跑得極快，但對西市巷道似乎并不十分熟悉，七拐八繞，竟鉆進了一條人流較少的死胡同。姚稹氣喘吁吁地堵在巷口，眼看“賊人”無路可逃，心中稍定，怒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竟敢行竊！快將錢袋還來！”

那“少年”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似乎也在喘氣。聞聲，她緩緩轉過身來。

幞頭因奔跑而有些歪斜，幾縷烏黑的發絲黏在沁出汗珠的、白皙如玉的額角和小巧的耳廓邊。明明是男裝，卻掩不住那精致秀氣的眉眼和因運動而泛紅的臉頰，一雙眸子亮得驚人，所謂朱齒明眸不過如此，他此刻正帶著幾分慌亂和被追急了的懊惱，瞪視著姚稹。

姚稹一愣，這“小賊”……生得未免太過清秀了些？

“你……你這小郎君，怎地血口噴人！”“他”開口了，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卻仍透著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清脆，“誰偷你錢袋了？這……這是我方才撿到的！”“少年”急中生智，如此回答。

姚稹氣結：“強詞奪理！分明是你從我腰間拽去的！快還給我！”

“你說你的便是你的？有何憑證？”“少年”嘴硬，反而將錢袋藏到了身后，下巴微揚，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倔強模樣。她本是偷溜出府玩耍的永安縣主（其祖母為武則天妹妹武氏），平日被拘得緊了，今日女扮男裝本想體驗話本里的“游俠”滋味，不料第一次“出手”（本想惡作劇嚇唬一下這個看著呆呆的書生）就失手被堵，羞惱之下，索性耍起無賴。

姚稹見她如此蠻不講理，脾氣也上來了，加之這幾日心中本就憋悶，也顧不得對方看起來年紀尚小、身形瘦弱，上前一步便欲搶奪：“豈有此理！快快還來！”

縣主見他動手，嚇了一跳，“啊呀”一聲，下意識地將錢袋往懷里一塞，抬手格擋。兩人頓時在窄巷里拉扯起來。一個志在奪回“糧草”，一個誓死維護“顏面”，毫無章法地推搡糾纏。

只聽“刺啦”一聲輕響——姚稹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了對方青色袍服的衣襟。那衣料竟不甚結實，或是用力過猛，竟被扯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一抹鮮艷的、繡著纏枝蓮紋的鵝黃色錦緞內衫。

并且姚稹明顯從右手感知到了一團柔軟之物。

同時，一個精巧的、金燦燦的物件從她被扯開的衣襟內掉了出來，“叮當”一聲落在青石板上——那是一只做工極其考究的鎏金鏤空花鳥球紋香囊，絕非尋常人家之物。

兩人動作瞬間僵住，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姚稹盯著那抹刺眼的鵝黃和瞥見地上那只明顯屬于女子的奢華香囊，再抬眼看看對方瞬間漲得通紅、羞憤交加的臉龐和那再也無法掩飾的女兒情態，腦子“嗡”的一聲，如同被雷劈中！

“你……你是……”姚稹雖古靈精怪，但從未經歷過兒女情事，慌亂間，不知為何眼睛還一直盯著“少年”的內衫，身體僵硬地保持著拉扯對方的動作，舌頭像是打了結。

“登徒子！無恥！”縣主又驚又羞又氣，眼淚似在眼眶里打轉，也顧不得錢袋和香囊了，慌忙用手攏住被扯壞的衣襟，一把推開姚稹，恨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就想跑。

姚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僅追錯了“賊”，似乎還……唐突了了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娘子？看這香囊的規制，恐怕出身極為顯赫！

“小……小娘子留步！是在下冒犯！這錢袋……這錢袋你若喜歡，便……便拿去吧！權當賠禮！”他慌忙撿起地上的香囊，又想遞還錢袋，語無倫次，尷尬得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縣主卻回頭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又羞又惱，還帶著一絲被“羞辱”的慌亂：“誰要你的臭錢！”說罷，也顧不上香囊，拉著聞聲匆匆尋來的、同樣男裝打扮的侍女，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跑出了小巷，消失在人群里。

在跑出小巷之前，縣主突然回過頭來，還不忘對姚稹“威脅”一番，“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本公子記住你了！”她此刻竟還倔強地扮演男兒角色。

只留下姚稹獨自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只溫熱的、散發著淡淡幽香的金色香囊，和那只失而復得的錦囊，看著那抹鵝黃色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滿臉通紅，心跳如鼓，半晌回不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指尖摩挲，竟在香囊底部觸到幾處凹凸的銘文。

他低頭細看，心中頓時一震！

只見那鎏金球體下方，以極細巧的錯金工藝鏨刻著兩行小字：

“長壽元年敕造”

“賜永樂縣主”

“永樂縣主”？！姚稹只覺得頭皮一炸，差點將香囊脫手扔出去。

他雖不關心朝局，但也知當朝圣人有一位極受寵愛的妹妹，其孫女便被封為永樂縣主，地位尊崇，絕非他一個剛被祖父罷官的相府孫兒能招惹的！

自己方才不僅將她誤作賊人，竟還……還扯壞了她的衣衫，看到了她的內衫！還……

這已不是唐突，簡直是“彌天大禍”！

這散心散的……竟比在秘書省校對十天《漢書》還要驚心動魄。他不僅闖了禍，這禍事的苦主，還是位他絕對惹不起的、并且似乎……牢牢記住了他的縣主。好在，縣主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真是劫后余生啊，若是讓祖父知道，怕是真要請家法打斷他的“狗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