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仲寧的信像塊巨石沉在我心里，連著三日，我夜里總睜著眼到天亮。白日里上堤，看著河工們咬著干硬的餅子加固堤身，栓子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卻還搶著扛最重的草捆，我更不敢把京城的變故說出口——他們已經沒了家，不能再沒了盼頭。

第四日午后，日頭毒得晃眼，我正帶著人在東段堤岸補夯土，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是府城的驛卒，手里舉著明黃的卷軸，塵土裹著汗水往臉上淌，老遠就喊：“陳硯之接旨！”

河工們都停了手，齊刷刷看向我。王伯悄悄往我身邊挪了挪，低聲說：“大人，沉住氣。”我點頭，理了理皺巴巴的官服，跪下身時，膝蓋磕在硬邦邦的堤石上，生疼。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淮南知府趙承業奏陳硯之治河無方，致河堤潰決，又私扣防汛物資，貽誤汛情。著即刻革去陳硯之淮南河務同知一職，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審問。欽此。”

驛卒的聲音落了，堤上靜得能聽見淮水拍岸的聲響。栓子猛地扔了鐵鍬，沖過來要攔：“你們胡說！陳大人沒扣物資！是趙狗官扣了糧餉！”張嬸也紅著眼圈，拉著幾個老人跪下來：“官爺，陳大人是好官啊！求你們別帶他走！”

驛卒身后的衙役立刻拔出刀，呵斥道：“放肆！抗旨是要殺頭的！”

我連忙起身，扶住張嬸：“大家別沖動，我跟他們走。”又轉頭看向王伯，把懷里的《淮水治水札記》掏出來，塞到他手里：“王伯，這札記您先收著，上面記著每段堤的隱患，汛期還沒過去，您幫我盯著點，千萬別讓趙知府瞎折騰。”

王伯攥著札記，手都在抖：“大人，您這一去……”

“我沒做錯事，大理寺會查清楚的。”我強扯出個笑，又看向栓子，“你年紀小，別總沖動，好好跟著王伯守堤，等我回來，咱們一起看稻子熟。”

栓子咬著唇，眼淚砸在地上，重重點頭。

我被衙役押著往府城走，路過流民棚時，孩子們趴在竹籬笆上，怯生生地看著我。有個穿藍布衫的小丫頭，是張嬸的女兒，舉著半個啃剩的麥餅跑過來，往我手里塞：“陳大人，你路上吃。”

衙役要攔，我卻沒躲，接過麥餅，摸了摸她的頭：“謝謝丫頭，好好聽話。”

走到府城門口，遠遠就看見趙知府站在城樓上，穿著嶄新的官服，手里還拿著那枚玉扳指。他看見我，笑得眼睛都瞇了：“陳大人，早勸你識抬舉，你偏不聽，現在這樣，何苦呢？”

我沒理他，只盯著城樓下的石獅子——當年墨仲寧送我來淮南時，我們還在這獅子旁笑說，要讓淮南的百姓年年都能吃上飽飯。

剛要進城門，突然有個穿青布長衫的人沖過來，手里舉著個油紙包，往我懷里塞：“陳大人！墨先生托我給您的！”

衙役立刻把他按住，我卻看清了他的臉——是墨仲寧在吳縣時的書童，叫小硯。他被按在地上，還掙扎著喊：“先生說，讓您拿著這個，到了京城別慌！他在牢里也會想辦法！”

趙知府皺了眉，沖衙役喊：“把他拖走！別耽誤押解欽犯！”

我趁亂把油紙包攥緊，塞進袖管。被押進囚車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硯被兩個衙役架著，還在往我這邊看，嘴里喊著什么，被風刮得聽不清。

囚車走得慢，出府城時，夕陽正落在淮水上，把河面染成金紅色。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我和墨仲寧還坐在堤上，就著夕陽喝酒，他說：“硯之，等咱們把淮水的堤都修牢了，就去江南看荷花。”

那時的風多軟啊，不像現在，刮在臉上都帶著刺。

夜里囚車停在驛站，衙役們去吃飯，只留一個老衙役守著。我摸出袖管里的油紙包，拆開一看，里面是半塊墨錠，還有一張疊得整齊的紙。紙上的字跡是墨仲寧的，卻比之前的信工整些，寫著：“硯之，李侍郎黨羽在京城勢力大，大理寺審案恐有偏頗。我已托人將趙知府扣糧餉、改防汛文書的證據，交給了巡河御史。墨錠是當年你送我的，你帶在身上，見此墨如見我。守好初心，等我。”

紙的末尾，還是那只簡筆蜻蜓，翅膀畫得格外用力，像是在逆風飛。

我攥著墨錠，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心里卻暖了些。原來他早就留了后手，原來我不是孤立無援。

老衙役看我對著紙發呆，嘆了口氣，低聲說：“陳大人，我在淮南當差二十年，見過的官多了，像您這樣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少。您放心，我會好好看著您，不會讓那些人欺負您。”

我抬頭看他，他避開我的目光，只往遠處的淮水望去：“我家就在下游的陳家村，去年洪水，是您帶著人把我們村的堤堵上的。我兒子，跟栓子差不多大，也在堤上干過活。”

原來，那些我們以為沒人記得的好，都有人記在心里。

第二日一早，囚車繼續往京城走。路過淮水堤段時，我看見王伯帶著河工們，還在堤上忙碌。栓子舉著鐵鍬，遠遠看見囚車，拼命往這邊跑，卻被王伯拉住了。他站在堤上，望著我這邊，一直揮著手，直到囚車拐了彎，再也看不見。

我靠在囚車的木欄上，摸出懷里的墨錠，又摸了摸藏在貼身處的、那封畫著蜻蜓的信。淮水的聲音漸漸遠了，可我知道，那道堤還在，那些盼著安穩日子的人還在，我不能怕，不能退。

京城的路還長，李侍郎的陷害、大理寺的審問，都是等著我的浪頭。可我就像淮水里的蘆葦，哪怕被浪打得彎了腰，根也還扎在土里——扎在淮南的堤上，扎在百姓的心里。

我閉上眼睛，輕聲念著墨仲寧信里的話：“守好初心，等我。”

等他回來，等我們一起，再看淮水安瀾，再等百姓的安穩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