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不過半月，我便摸清了淮南河工的亂象。
先是堤料短缺——庫房賬冊上寫著“稻草三千擔、夯土五十車”，實際打開門，只堆著半屋發霉的稻草，夯土堆里摻了大半沙土，一捏就散。管庫房的老周見我查賬，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上個月府里來人，拉走了一半堤料，說是要修知府大人的后花園”。我攥著賬冊的手發緊，問他為何不攔，他苦笑著搖頭：“陳大人，咱們小吏哪敢攔府里的人？”
接著是流民安置的事。按朝廷旨意，流民棚該增蓋十間草屋，配足冬衣和口糧。可我去流民棚查看時，只多了三間漏風的草屋，冬衣是打了補丁的舊麻衣，口糧里還摻著沙子。負責安置的李吏員見我臉色不對，連忙解釋：“冬衣和口糧都被縣里的王主簿扣下了，他說‘流民哪用穿這么好’，要留著給縣衙的人用。”
我氣得當晚就寫了文書，要去府城找知府理論。王伯攔著我，說：“硯之，你剛上任，根基不穩，知府大人是京官下來的，咱們惹不起。”我看著他鬢角的白發，想起堤上河工凍得發紫的手、流民孩子餓哭的聲音，還是搖了搖頭：“王伯，我當這個官，不是為了怕惹麻煩，是為了護著他們。要是連堤料和口糧都保不住，我怎么對得起‘淮南評事’這四個字？”
第二天一早，我揣著文書去了府城。知府周大人坐在堂上，聽我說完情況，端著茶杯慢悠悠地吹著熱氣：“陳大人，剛入仕就這么急躁可不好。府里拉堤料，是為了招待巡河御史；王主簿扣物資，是為了節省開支。都是為了淮南的‘大局’，你要多體諒。”
“大人，”我往前一步，聲音發沉，“河工缺料，汛期來了堤會塌；流民缺糧，冬天會凍餓而死。這不是‘小事’，是人命關天的‘大局’！”
周知府的臉沉了下來，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陳硯之，別以為你中了進士就了不起。淮南的事，輪不到你一個新官指手畫腳！”他揮揮手，讓衙役把我“請”了出去。
走出知府衙門時，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冷。柳舉人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就算考中了，也未必能做成事”。可我不能就這么放棄。回到淮南后，我沒再去找周知府，而是帶著河工去山里砍蘆葦、挖黏土，自己動手補堤料；又去鎮上的糧鋪賒賬，用自己的俸祿做抵押，先給流民換了干凈的口糧。
河工們見我跟著一起扛蘆葦、和黏土，都主動加勁干。張嬸還帶著流民婦女，幫著縫補舊衣、曬制干糧。王伯說：“硯之，你這股勁，像你爹當年守堤的時候。”我摸著手里的河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算沒人幫，我也要把這事做成。
就在我忙著補堤料、整流民棚的時候，京城來了封信——是墨仲寧寫的。
信里說，他殿試考了二甲第十七名，本該被分到地方任知縣，可周知府的上司、戶部侍郎李大人找了他，說只要他愿意留在京城當李大人的幕僚，就能幫他調去淮南，和我一起治河。可墨仲寧不愿意，他說“幕僚要跟著主官同流合污，我不想丟了初心”，最后主動請命去了吳縣當知縣，說先把他爹接到任上，等站穩腳跟，再想辦法來淮南找我。
“硯之，”信里最后寫道，“周知府不是好人，他和李侍郎是同鄉，你在淮南要多當心。我在吳縣會幫你留意，要是有河工的好法子，就寫信告訴你。咱們雖不在一處，可治民護民的心是一樣的，總有一天能再一起守著淮水的堤。”
我把信貼在胸口，眼眶發燙。原來周知府刁難我，不只是因為我“不懂規矩”，還因為墨仲寧沒順著他們的意。可就算這樣，我也不怕——墨仲寧在吳縣守著初心，我在淮南也能。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堤上。月色下的淮水很靜，只有水流拍著堤岸的聲音。我蹲下來，把墨仲寧的信放在一塊平整的河石上，像是在跟他分享眼前的景象。風一吹，信紙輕輕動了動，我仿佛能看到他在吳縣燈下寫信的樣子，看到他跟我一樣，在為“百姓安穩”這四個字努力。
沒過幾天，周知府又找了麻煩——他說我“擅自賒賬，挪用俸祿”，要參我一本。我沒慌，帶著河工和流民寫的證詞去了府城，當著巡河御史的面，把堤料短缺、物資被扣的事一一說清，還拿出了庫房的賬冊和流民的手印。
巡河御史是個正直的老官，聽完后勃然大怒，當場就把周知府和王主簿革了職。臨走前，他拍著我的肩說：“陳大人，你是個好官，淮南的百姓沒白等你。”
消息傳回淮南，堤上的河工和流民都歡呼起來。王伯給我端來一碗酒，說：“硯之，好樣的！你爹要是還在，肯定為你驕傲。”我接過酒，敬了敬眼前的人，又敬了敬身后的淮水——這碗酒，是敬初心，也是敬所有為淮南安穩努力的人。
可我知道，這只是開始。周知府倒了，還會有別的“周知府”；堤料補了，汛期來了還會有新的危險。但只要墨仲寧還在吳縣守著，只要堤上的人還信我，我就會一直守在這里，守著這道堤，守著淮南的百姓。
那天夜里，我在《淮水治水札記》上添了新的字：“景和二十年夏，逐貪吏，補堤料，流民安。然治河之路長，官場之風險，需步步慎行，初心不忘。待仲寧來，共筑安瀾。”
寫完，我把札記收好，摸出懷里的平安符——那是我娘縫的，后來給了墨仲寧，他又在殿試后托人寄了回來，說“你在淮南更需要它”。符袋上的針腳有些松了，我輕輕摸了摸，像是摸到了娘的溫度，也摸到了墨仲寧的心意。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札記上，也落在我手里的河石上。我知道，只要心里的光不熄，這淮南的堤，就永遠不會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