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的京城,雪比北境的更冷,落在臉上像細針扎。我背著行囊站在城門口,看著來往的馬車碾過積雪,濺起的雪沫子沾在我的粗布衣角——這是我第一次見這么大的城,朱紅的城門、高聳的角樓,還有穿著綢緞的行人,都跟淮南不一樣,連風里都帶著股說不出的貴氣。
按墨仲寧信里寫的地址,我找到了他在城南的住處。那是間低矮的土坯房,窗戶糊著破紙,寒風從縫隙里鉆進去,嗚嗚地響。推開門時,墨仲寧正坐在油燈下抄書,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衫,頭發用根木簪束著,比去年清瘦了不少,眼下的烏青重得像涂了墨。
“硯之?你怎么來了!”他看到我,手里的筆“啪”地掉在紙上,墨水暈開一大片,他卻不管,起身拉著我的手,眼里滿是驚喜,“你不是該在淮南準備會試嗎?怎么跑到京城來了?”
“我來看看你,也想跟你一起準備。”我把行囊放在地上,從里面掏出王伯給的炒米和周先生寫的信,“周先生說,京城的書多,能找著更好的備考資料,我想著咱們倆一起學,也能有個照應。”其實我沒說,我更擔心他一個人在京城吃苦——信里他只說“一切都好”,可這破房子、他眼底的疲憊,哪像“一切都好”的樣子。
墨仲寧沒再多問,只是給我倒了碗熱水,水是涼的,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灶里的柴剛燒完,我這就去買。”我拉住他,把懷里的碎銀子塞給他:“我帶了錢,你別跟我客氣。”他推辭了半天,最后還是收下了,眼眶紅紅的,說:“硯之,等我賺了錢,一定都還你。”
那天晚上,我們擠在一張小床上,蓋著一床薄被。他跟我講京城的事:大官的幕僚不好當,每天要抄到半夜,還得看主官的臉色;他爹的病好了些,可藥錢還是貴,他得攢夠錢,才能帶爹回吳縣。我跟他講淮南的事:王伯幫我照看著堤上的事,周先生幫我收著備考的書,還有流民棚里的張嬸,總問起他什么時候回去。
“等會試結束,不管中沒中,咱們都回淮南。”墨仲寧攥著我的手,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我跟你一起治河,你修堤,我幫你寫文書,咱們把《淮水治水札記》補全,讓更多人知道怎么治淮水。”
我點點頭,把臉埋在被子里——有他這句話,再冷的雪、再苦的日子,好像都能扛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墨仲寧一起備考。白天,他去主官家里當幕僚,我就去京城的書坊看書,把有用的內容抄下來;晚上,我們擠在油燈下,他幫我講四書五經里的難點,我幫他改抄錯的公文。有時候買不起燈油,我們就借著窗外的月光看書,字看得不清楚,就互相念給對方聽。
有次我去書坊看書,遇到個姓柳的舉人,他見我看得認真,就跟我聊起來。我說我是淮南來的,要考會試,為了回淮南治河。他聽完笑了,說:“如今的官場,誰還管百姓的死活?你就算考中了,也未必能去淮南,更未必能做成事。”我跟他爭,說“總有肯為百姓做事的官”,他卻搖搖頭,說我“太年輕,不懂京城的規矩”。
我把柳舉人的話告訴墨仲寧,他沉默了半天,說:“硯之,不管官場怎么樣,咱們都得守住初心。就算不能去淮南,就算只能做個小官,咱們也得為百姓多做件實事。”他說得對,就像王伯說的“治河得順著水的脾氣”,當官或許也得順著官場的規矩,但心里的“初心”,不能改。
景和二十年開春,會試開始了。進考場前,墨仲寧給我遞了支新毛筆,筆桿是梨木的,握在手里很舒服。“這是我用抄書的錢買的,祝你考個好成績。”他笑著說,眼里的光像當年在書坊后院那樣亮。我接過筆,心里暖暖的,跟他說:“咱們一起考中,一起回淮南。”
會試的題目是“為政以德”,我想起周先生說的“讀書是為了明事理,當官是為了辦實事”,想起陳守義守北境、王伯護河堤、墨仲寧幫我讀書,把這些都寫進了文章里。我寫道:“德非空言,在護民之田、解民之苦;政非虛術,在修堤以擋水、施糧以濟荒。臣若有幸入仕,不求高位,但求往淮南治河,以臣之德,換民之安。”
考完試,我和墨仲寧在京城等放榜。這期間,他主官的母親過壽,讓他寫篇賀詞,還讓他送些貴重的壽禮。墨仲寧沒那么多錢,急得睡不著覺。我把剩下的碎銀子都給了他,又跟書坊的老板借了點,才湊夠錢買了壽禮。他拿著壽禮出門時,眼圈紅紅的,說:“硯之,我總覺得自己好沒用,什么都幫不了你,還總讓你操心。”
“咱們是朋友,互相操心是應該的。”我拍著他的肩,“等咱們回了淮南,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了。”
放榜那天,京城下著小雨。我和墨仲寧擠在人群里,仰著頭看榜單。我的名字在第二十三名,墨仲寧的名字在第三十五名——我們都考中了!
“硯之!我們中了!”墨仲寧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流在臉上,卻一點都不涼。我也笑著,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這么多年的苦,這么多的期待,終于有了結果。
可高興沒持續多久,麻煩就來了。墨仲寧的主官聽說他考中了,想讓他留在京城當幕僚,還說能幫他謀個京官的差事。墨仲寧不想留,想跟我一起回淮南,主官卻不高興了,說要是他敢走,就不讓他參加殿試。
“我不稀罕京官的差事,我要回淮南。”墨仲寧跟主官吵了一架,回來時眼睛紅紅的,卻很堅定,“硯之,我跟你一起回淮南,就算不能參加殿試,我也跟你走。”
我拉住他,說:“不行,殿試很重要,你不能放棄。我先回淮南,等你參加完殿試,再來找我。”他不同意,說要跟我一起走,我們爭了半天,最后他還是聽了我的——他爹還在等著他,他不能讓他爹失望。
殿試那天,我送墨仲寧到宮門口。他穿著我給他買的新青衫,手里攥著我娘縫的平安符,說:“硯之,你在淮南等我,我一定盡快去找你。”我點點頭,看著他走進宮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紅墻后,才轉身離開。
離開京城那天,雪又下了。我背著行囊站在城門口,看著這座繁華的城,心里既期待又不舍——期待回淮南治河,不舍跟墨仲寧分開。可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很快就能一起實現“修堤護民”的愿望。
回到淮南時,春汛剛過。堤上的河工們看到我,都圍了過來,王伯拍著我的肩,笑得合不攏嘴:“好小子,中了進士,沒忘了咱們淮南的堤!”流民棚里的張嬸給我端來一碗熱粥,粥里還臥了個雞蛋,說:“硯之,你出息了,以后可得多幫襯咱們流民。”
我看著熟悉的堤、熟悉的人,心里暖暖的。我跟他們說,我要留在淮南治河,要修一道永遠不會塌的堤,要讓大家都能安穩種稻。他們聽了,都歡呼起來,堤上的氣氛像過年一樣熱鬧。
沒過多久,朝廷的任命下來了——我被任命為淮南評事,專門負責河工和流民安置。拿著任命書那天,我去了娘的墳前,把任命書放在墳頭,說:“娘,我做到了,我能回淮南治河了,您放心,我一定會護好這里的百姓。”風從墳前吹過,像是娘在回應我,我摸出懷里的河石,石面被風吹得有點涼,卻讓我心里很踏實。
上任第一天,我就去了堤上。看著渾濁的淮水,看著扛夯土的河工,看著棚里的流民,我想起了爹的鎧甲、娘的粥、墨仲寧的書,還有柳舉人說的“官場規矩”——我知道,治河的路不好走,官場的路更不好走,可只要我心里裝著淮南的百姓,裝著“修一道不塌的堤”的初心,就一定能走下去。
那天傍晚,我蹲在堤上,像小時候那樣看著淮水。夕陽落在水面上,把濁水染成了金紅色。我摸出懷里的《淮水治水札記》,翻開第一頁,上面是墨仲寧的字跡:“硯之,咱們一起治河,一起等百姓的安穩日子。”
我笑著,把書貼在胸口。風里帶著淮水的潮氣,還有遠處稻田的清香——我知道,墨仲寧很快就會來,我們很快就能一起,把這道堤修起來,把淮南的日子過好。
而我還不知道,這淮南的堤,不僅要擋淮水的潮,還要擋官場的風;這“安穩日子”,不僅要靠夯土和草袋,還要靠無數人的堅持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