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的秋汛,比往年早了半個月。
我背著藥簍從郎中家往回趕時,遠遠就看見淮水的濁浪漫過了堤腳,堤上的河工們扯著嗓子喊,把一袋袋夯土往水里扔,可水勢太急,剛填進去的土轉眼就被沖得沒影。我心里一緊,拔腿就往流民棚跑——娘還在棚里躺著,要是水漫過來,她根本跑不動。
剛跑到棚外,就看見墨仲寧蹲在門口,手里攥著根木棍,正幫娘把棚里的雜物往高處挪?!澳阍趺磥砹耍俊蔽掖鴼鈫?,放下藥簍就去扶娘。
“我看水漲得兇,不放心你娘?!蹦賹幉亮瞬令~頭上的汗,指了指遠處的堤,“書坊的先生讓我把重要的典籍搬到高處,我路過這邊,就先過來看看?!彼f著,從懷里掏出兩個麥餅,“我娘烙的,你和嬸子先墊墊肚子,等水退了再說?!?
那天我們三個在棚里守到后半夜,水沒漫進來,卻把棚外的路淹成了泥潭。娘靠在我肩上,低聲說:“仲寧這孩子,心善,你以后可得跟他好好處?!蔽铱粗賹幗柚鹿庹碇魏託埦淼膫饶槪睦锱冒l疼——在這顛沛的日子里,能有這樣一個朋友,是我這輩子的幸事。
可這份幸事沒持續多久。入冬后,娘的病突然加重,郎中來看過,搖著頭說“準備后事吧”。彌留之際,娘拉著我和墨仲寧的手,把我爹留下的那把木頭小劍放在墨仲寧手里:“仲寧,硯之這孩子,認死理,以后他要是犯軸,你多勸勸他。你們倆……要互相幫襯著,好好活下去?!?
墨仲寧攥著小劍,眼淚掉在劍身上,他哽咽著說:“嬸子您放心,我一定跟硯之好好的,以后他修堤,我就幫他記下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好。”
娘走的那天,下著小雨,我和墨仲寧把她埋在離淮水堤不遠的坡上,這樣她就能看著我修堤,看著我把日子過好。埋完娘,墨仲寧從懷里掏出一本新裝訂的書,封面上寫著“淮水治水札記”,是他把這些年我們聊的治河法子,一筆一劃抄下來的?!耙院竽憔湍弥@個,慢慢琢磨?!彼褧f給我,“我爹說了,明年開春讓我去縣學讀書,等我考中了,就幫你找機會,讓你也能正經學治水?!?
我抱著那本書,手指摸著紙頁上的字跡,忽然覺得,娘沒走,她只是變成了淮水的風,變成了堤邊的草,在看著我;而墨仲寧,就是娘留給我的親人,陪著我往前走。
景和十四年開春,墨仲寧去了吳縣縣學。臨走前,我們在淮水堤上坐了一夜,他給我講縣學里的規矩,講將來要考進士的打算,我給她講河工們新琢磨的筑堤法子,講等我有錢了,要在堤邊建個棚屋,專門給流民遮風擋雨?!暗任铱贾辛?,就幫你謀個差事,咱們一起在淮南治河。”墨仲寧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塊光滑的河石,“這是我昨天在淮水邊撿的,你拿著,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它,就當我還在你身邊跟你爭書里的道理?!?
我把河石攥在手里,又把娘縫的平安符塞給他:“你在縣學好好讀書,別擔心我,我會好好舂米,好好學治水,等你回來?!?
那天的風很暖,淮水的浪很輕,我看著墨仲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心里既舍不得,又充滿了希望——我知道,我們都在為了“好好活下去”努力,為了將來能一起治河努力,這份念想,能撐著我走過往后的苦日子。
墨仲寧走后,我白天幫人舂米,晚上就著油燈看他給我的《淮水治水札記》和《水經注》。有時候遇到不懂的地方,我就記在紙上,等他回來問;有時候河工們晚上在堤上守夜,我就過去跟他們聊天,聽他們講以前治河的故事,學他們判斷水勢的訣竅。有個老河工叫王伯,跟我爹差不多大,他見我好學,就把自己珍藏的《淮南河工舊錄》借給我看,還教我怎么用竹竿測水深,怎么看泥沙的顏色判斷堤基穩不穩。
“硯之啊,治河不是光靠書就行的?!蓖醪自诘躺?,指著淮水說,“這水就跟人一樣,有脾氣,你得順著它的脾氣來,不能硬跟它對著干。你看這堤,看著是擋水的,其實是跟水商量——你別淹我的田,我給你留條道走?!?
我看著王伯滿是老繭的手,又看了看渾濁的淮水,忽然懂了——爹當年守北境,是跟胡族“商量”,讓他們別踏過防線;娘當年帶著我逃荒,是跟日子“商量”,讓我們能活下去;而我治河,就是跟淮水“商量”,讓它別傷害流民。原來這世上的很多事,都不是靠“硬拼”,是靠“懂”,懂水的脾氣,懂人的難處,懂日子的苦。
景和十六年,我十九歲。這兩年,我靠著舂米和幫河工打雜,攢了點碎銀子,又在王伯的幫襯下,拜了縣里的一個老秀才為師,開始正經學四書五經——我想考科舉,不是為了當官,是為了能有機會管淮南的河工,能名正言順地修堤,能讓墨仲寧不用再為我“謀差事”操心。
老秀才姓周,是個落魄的舉人,因為看不慣官場的腐敗,辭官回了鄉。他見我學得認真,又聽說我學治水是為了流民,很是看重我,不僅不收我的學費,還把自己的藏書借給我看?!俺幹x書是為了明事理,當官是為了辦實事?!敝芟壬诱f,“現在的官場,多的是只知撈錢的官,少的是肯為百姓彎腰的官,你要是考中了,可得記住初心,別被官場的塵氣染了心?!?
我點點頭,把“初心”兩個字刻在心里——我的初心,是修一道不會塌的堤,是讓流民能安穩種稻,是不辜負娘的期望,不辜負墨仲寧和王伯的幫襯。
備考的日子很苦,我白天要舂米,晚上要讀書,經常只睡兩個時辰。有次我看書看到天亮,眼睛都熬紅了,王伯見了,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我煮了碗小米粥:“硯之啊,身子是本錢,你要是垮了,誰來修堤?”我喝著粥,眼淚差點掉下來——在這世上,還有這么多人疼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景和十八年,我二十一歲,去吳縣參加鄉試。臨走前,王伯給我塞了袋炒米,周先生給我寫了封推薦信,讓我去見吳縣的縣令——縣令是周先生的學生,或許能幫襯我一把。我背著行囊,手里攥著墨仲寧給我的河石,心里既緊張又期待——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淮南,第一次去見墨仲寧生活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為了“初心”去拼。
到了吳縣,我先去了縣學找墨仲寧。他比兩年前高了不少,穿著青布長衫,更有書卷氣了。見到我,他高興得跳起來,拉著我去看他的書齋,里面堆滿了書,墻上還掛著我給他畫的淮水堤圖?!拔腋壬鷤冋f了你治河的法子,他們都夸你有想法!”墨仲寧興奮地說,又給我端來熱茶,“你這次鄉試肯定能過,等你考中了舉人,咱們就能一起去京城考進士,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回淮南,你修堤,我幫你寫文書,咱們把淮南的河治好!”
看著墨仲寧眼里的光,我忽然覺得,所有的苦都值了。那天我們聊到半夜,他給我講縣學的趣事,我給他講淮南的河工近況,就像當年在書坊后院那樣,有說不完的話。
鄉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進考場前,墨仲寧給我遞了支毛筆:“這是我攢錢買的好筆,你拿著,肯定能寫出好文章。”我接過筆,心里暖暖的,走進考場時,我告訴自己:陳硯之,你不是為了自己考,是為了娘,為了墨仲寧,為了淮南的流民,你一定要考中!
鄉試的題目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看到題目時,我心里一震——這不就是我這些年的經歷嗎?娘為了我,寧愿自己挨餓;墨仲寧為了我,寧愿把學費給我抓藥;王伯和周先生為了我,寧愿幫我一把又一把。百姓才是這天下的根本,要是連百姓都活不下去,社稷和君主又有什么用?
我握著墨仲寧給的筆,把自己看到的淮水決堤、流民逃難的場景寫下來,把王伯教我的治河法子寫下來,把墨仲寧幫我的事寫下來,最后寫道:“臣若有幸入仕,愿往淮南治河,以堤為盾,護民之田;以心為尺,量民之苦,不求高官厚祿,但求百姓安枕?!?
考完試,我在吳縣待了半個月,等墨仲寧放了假,跟他一起回了淮南。路上,他問我考得怎么樣,我笑著說:“應該能過,我把咱們的事都寫進去了,考官要是懂百姓的苦,肯定會錄取我。”
景和十八年冬,鄉試放榜的消息傳到了淮南。我正在堤上幫王伯測水深,有人跑過來喊:“陳硯之,你中舉了!中了第七名!”我愣在原地,手里的竹竿“啪”地掉在水里,王伯拍著我的肩,笑得合不攏嘴:“好小子,沒白費力氣!”
我瘋了一樣往墨仲寧的書坊跑,想第一時間告訴他這個好消息??蓜偱艿綍婚T口,就看見墨仲寧的娘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爸賹幠兀俊蔽倚睦镆痪o,有種不好的預感。
“仲寧……他去京城了?!蹦賹幍哪锊亮瞬裂蹨I,遞給我一封信,“他爹病重,家里沒錢治病,他聽說京城有個大官要招幕僚,就去試試,想賺點錢給爹治病。他走之前讓我給你帶句話,說等他賺了錢,就回來跟你一起考進士,一起回淮南治河?!?
我接過信,手指顫抖著打開,墨仲寧的字跡躍然紙上:“硯之,抱歉不能跟你一起等放榜的消息,我爹的病不能拖,我得去京城試試。你中了舉,我很高興,你一定要好好準備會試,等我回來,咱們一起去京城,一起回淮南。記住,無論我在哪里,都在跟你一起等那道不會塌的堤?!?
信的最后,還夾著一小塊河石,跟他當年給我的那塊很像。我攥著信和河石,站在書坊門口,看著遠處的淮水,忽然覺得鼻子發酸——我們明明離“一起治河”的目標越來越近,卻又被現實拉開了距離??晌抑溃賹幉粫艞?,我也不會放棄,就像淮水不會停流一樣,我們的念想,也不會斷。
景和十九年開春,我告別了王伯和周先生,帶著墨仲寧的信和兩塊河石,踏上了去京城的路。路上,我看著沿途的流民,看著被水淹沒的稻田,心里的“初心”越來越堅定——我一定要考中進士,一定要回淮南治河,一定要修一道永遠不會塌的堤,讓墨仲寧回來時,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淮南,能看到百姓安穩種稻的樣子。
京城的路很遠,官場的塵氣很重,但我知道,只要我心里裝著淮南的河,裝著流民的苦,裝著墨仲寧的念想,就一定能走下去,一定能實現我對娘、對墨仲寧、對自己的承諾。
淮水的潮還在拍打著堤岸,寒窗的燈還在亮著,而我,陳硯之,正朝著我的“初心”,一步一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