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的誥身送到門下省那天，周瑾正蹲在公房角落的炭盆邊烤手。十一月的長安已經(jīng)落了兩場霜，風(fēng)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他縮著脖子把自己裹成個粽子，心里還在琢磨怎么能“不小心”把新官服蹭破——說不定能因“失儀”被降職呢？

“周郎君！周郎君！大喜??！”老林捧著個錦盒快步進(jìn)來，臉上的笑褶子堆得像朵菊花，“誥身下來了！從八品上左補(bǔ)闕！您這可是火箭似的升了！”

周圍幾個隔間的官吏聞聲都探了頭，目光齊刷刷落在周瑾身上，有羨慕，有探究，還有幾個關(guān)隴集團(tuán)出身的老吏，眼神里帶著點冷淡的審視。周瑾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把烤得發(fā)燙的手從炭盆邊拿開，裝作沒聽見似的整理案上的公文：“啥誥身？我咋不知道？”

“您這是謙虛啥！”老林把錦盒往他案上一放，“內(nèi)侍剛送來的，還特意囑咐了，讓您明日卯時去政事堂謝恩呢！”

周瑾看著那繡著祥云紋的錦盒，只覺得像塊燙手的山芋。謝恩？他現(xiàn)在只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一謝恩，不就等于把“周補(bǔ)闕”這身份坐實了？以后想躲都躲不開。

“勞煩林吏目了?！彼仓^皮把錦盒往桌角一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淡，“就是個小官，不值當(dāng)這么 fuss?！?

“咋不值當(dāng)！”老林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還在樂呵呵地念叨，“從拾遺到補(bǔ)闕，別看就差一級，那可是實打?qū)嵉纳⊥竽陂T下省說話，腰桿都能挺直些！”

周瑾扯了扯嘴角沒接話。腰桿挺直？他現(xiàn)在只想把腰彎得更低些，最好能縮成個球，讓誰都看不見。

老林走后，隔壁隔間的年輕官員湊過來，手里還端著杯熱茶：“周郎君，恭喜??！我就說您是個有福氣的，這才多久就升了！”

“運(yùn)氣運(yùn)氣?！敝荑s緊擺手，接過熱茶卻沒喝，只捧在手里暖著，“全靠娘娘和陛下仁慈，我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話可不能這么說?！蹦枪賳T壓低聲音，“揭穿假祥瑞可不是小事，虢州刺史可是關(guān)隴那邊的人，您這一下，等于幫皇后娘娘捅了他們一刀——往后您可得當(dāng)心些，那些老狐貍怕是要給您使絆子。”

周瑾心里一沉。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卷入派系斗爭，哪還有咸魚的活路？

“我就是個小官，懂啥派系？”他趕緊裝傻，把熱茶往桌上一放，“我就想安安分分抄我的公文，誰也不得罪?！?

那官員見他這副“不開竅”的樣子，笑了笑沒再多說，搖著頭回去了。周瑾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裝傻容易，可真要讓那些“老狐貍”信了，難啊。

果然，沒過半個時辰，麻煩就找上門了。

一個穿著綠袍的小吏走進(jìn)來，對著周瑾拱手道：“周補(bǔ)闕，司農(nóng)寺的趙主簿有請，說是關(guān)于河南道補(bǔ)種粟米的事，想請教您幾句?！?

周瑾：“……”

他就知道！祥瑞案剛了，河南道的事又冒出來了！他趕緊站起來，一臉為難：“這位小哥，實在對不住，我這兒還有一堆公文沒抄呢，王給事下午就要查，怕是抽不開身……”

“王給事那邊小的已經(jīng)問過了?！毙±粜Σ[瞇地說，“王給事說，周補(bǔ)闕如今是朝廷紅人，司農(nóng)寺的事更要緊，公文晚些抄不妨事。”

周瑾心里把王給事罵了八百遍——這是把他往外推??！

沒辦法，他只能硬著頭皮跟著小吏往司農(nóng)寺走。一路上，他都在琢磨怎么應(yīng)付趙全——不管問啥，都往“老農(nóng)經(jīng)驗”上靠，實在不行就說“記不清了”，總之絕不多說一個字。

到了司農(nóng)寺，趙全正蹲在院子里看幾袋粟種，見周瑾進(jìn)來，趕緊站起來搓著手笑：“周補(bǔ)闕！可把您盼來了！”

“趙主簿客氣了。”周瑾拱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疏遠(yuǎn)，“您找我有事？”

“可不是有事嘛！”趙全拉著他走到粟種旁，指著袋子道，“河南道那邊送回消息了，按您說的挖坑存水，還真存住不少雨水！補(bǔ)種的粟種也發(fā)了芽，老農(nóng)都說這法子管用！”

他說著，眼睛亮得像星星：“就是有個事兒——那邊問，粟苗長起來后，要不要追肥？追啥肥好？他們怕用錯了肥，把苗燒死了。”

周瑾心里哀嚎——追肥？他哪知道追啥肥！現(xiàn)代只見過爺爺往菜地里撒化肥，唐朝哪有化肥？

“這……”他故意皺起眉，裝作努力回憶的樣子，“我記不太清了……好像老農(nóng)說，粟苗不挑肥，要是有堆好的糞肥，撒點就行？別撒太多，薄點撒……”

“糞肥？”趙全眼睛一亮，“就是您之前說的那種堆過的糞肥？”

“應(yīng)該是吧……”周瑾含糊道，“我也記不準(zhǔn)了，您讓他們問問當(dāng)?shù)乩限r(nóng)，他們肯定比我懂！”

“哎！好！”趙全沒懷疑，趕緊讓人拿紙筆來記，“我這就寫封信給河南道，讓他們按您說的試！”

周瑾松了口氣，正想趁機(jī)溜走，卻見趙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拉住他：“對了周補(bǔ)闕，還有個事兒——皇后娘娘讓司農(nóng)寺把您說的堆肥、挖坑的法子編個冊子，印出來發(fā)給各州縣，說是讓百姓照著學(xué)。您看……這冊子上要不要署您的名？”

“千萬別！”周瑾趕緊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萬萬不可！我就是個傳話的，哪配署名？您就寫‘民間土法，司農(nóng)寺整理’就行，千萬別提我！”

他怕趙全不答應(yīng)，又補(bǔ)充道：“趙主簿您想啊，這法子要是傳開了，百姓覺得好用，那是司農(nóng)寺的功勞；要是覺得不好用，也怪不到您頭上——多好！”

趙全被他說動了，點點頭：“您說得有道理！那就不署您的名！”

周瑾這才徹底松了口氣，趕緊拱手：“那趙主簿，我就先回去了，門下省還有公文呢！”

“哎！慢走！”趙全送他到門口，還塞了袋新收的粟米給他，“這是河南道送來的新粟，您嘗嘗鮮！”

周瑾抱著粟米往回走，心里五味雜陳。一袋粟米，聽起來是小事，可這背后，是河南道數(shù)十萬百姓的莊稼，是司農(nóng)寺的信任，還有……武則天的關(guān)注。

他忽然覺得，這“咸魚”的隱身術(shù)，好像真的失靈了。不管他怎么躲，怎么裝，總有事找上門，總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走到朱雀大街，迎面撞上狄仁杰，他正提著個藥包往大理寺去，見周瑾抱著袋粟米，奇道：“這是……”

“司農(nóng)寺給的，河南道的新粟?！敝荑獓@了口氣，把粟米往他手里塞了半袋，“你拿回去嘗嘗，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狄仁杰接過粟米，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樣子，笑道：“還在為升官的事煩？”

“不然呢？”周瑾耷拉著腦袋，“升了官，事更多了，現(xiàn)在連司農(nóng)寺都來問我追肥的事——我哪懂追肥？我就知道外賣要加辣?！?

“外賣？”狄仁杰沒聽懂，卻抓住了重點，“你只需照實說‘記不清’，他們也不會為難你?！彼D了頓，又道，“對了，虢州刺史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牽連了幾個關(guān)隴集團(tuán)的小官，皇后娘娘借這事兒打壓了他們一下——你算是立了個小功。”

“功就不必了，別給我惹麻煩就行?！敝荑獢[擺手，“我現(xiàn)在就怕關(guān)隴集團(tuán)的人找我茬，畢竟是我揭穿了他們的祥瑞?！?

“放心，有皇后娘娘在，他們不敢明著動你?！钡胰式艿溃爸皇前档乩锟赡軙o你使絆子，比如在公文中挑錯，或者在朝堂上擠兌你——你往后行事，多留個心眼?！?

周瑾點點頭，心里更愁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一個現(xiàn)代社畜，哪懂這些官場暗斗？

“對了，”狄仁杰忽然想起什么，“明日政事堂謝恩，你小心些。宰相們可能會問你些事，尤其是李義府宰相，他是皇后娘娘的人，說不定會拉攏你——你別多說，只說‘謝陛下娘娘恩典’就行?！?

“知道了?！敝荑獓@了口氣，“我就當(dāng)回啞巴?！?

和狄仁杰分開后，周瑾抱著剩下的半袋粟米往旅舍走。風(fēng)更冷了，刮得他臉生疼。他看著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忽然覺得這繁華的京城，竟沒有他一條咸魚的容身之處。

回到旅舍，老板見他抱著粟米，笑著道：“郎君這是發(fā)俸祿了？買這么多粟米？”

“不是，司農(nóng)寺給的。”周瑾把粟米放在桌上，“河南道補(bǔ)種的粟苗發(fā)芽了，他們謝我呢。”

“那是好事?。　崩习宓?，“俺們村要是也能用上您說的法子，今年冬天就能多吃幾頓飽飯了。”

周瑾看著老板淳樸的笑，心里忽然動了動。是啊，他怕麻煩，想當(dāng)咸魚，可這些“麻煩”背后，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是河南道的粟苗發(fā)了芽，是百姓可能多吃幾頓飽飯，是假祥瑞被揭穿，沒讓奸臣糊弄陛下。

或許，當(dāng)咸魚也不一定非要躲起來。

他拿起一把粟米，米粒飽滿，帶著淡淡的清香。

“罷了，”他喃喃自語，“先茍著吧。至少現(xiàn)在，還能茍住?！?

只是他沒想到，明日的政事堂謝恩，會比他想象的還要“熱鬧”。而他這條想躲麻煩的咸魚，注定要在這風(fēng)波里，再撲騰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