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的霜降來得格外早,演武場的黃土上結了層薄冰,踩上去咯吱作響。我(折仲安)的手掌已經磨出了硬繭,拉弓時不再被弦彈傷,扎馬步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只是劈刺的動作依舊笨拙,常被王栓笑作“趕驢的把式”。
這天清晨,我跟著大哥折仲武在城墻上巡邏。府州城依山而建,北臨黃河,東、西、南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崖,只有一條窄路通往關內。城墻垛口間插著的“折”字大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旗角已被風沙磨得毛邊。
“看,北邊!”大哥突然指著遠處的山巒。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黃土高原的盡頭,一縷黑煙筆直地升上灰藍色的天空,在清晨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眼。
“烽火!”大哥的臉色瞬間變了,“是橫山縣的烽燧!”
橫山縣在府州西北,是通往西夏的要道。我的心猛地一沉,父親昨天剛說北邊可能有戰事,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我們立刻跑下城墻,演武場已經亂成了一團。士兵們忙著給馬披甲,鐵匠鋪的火星濺得老高,叮叮當當的鍛造聲比平時急促了許多。父親折可適站在點將臺前,披著玄色的斗篷,正在部署兵力。
“仲武,你帶左軍守東門,注意河對岸的動靜。”父親的聲音冷靜而清晰,“王栓,你帶一隊人去清點軍械,記住,箭矢多備三倍!”
“爹,”我忍不住上前,“我……”
父親看了我一眼,眼神銳利:“仲安,你跟管家留在府衙,看好家眷,別出來添亂。”
“我不想留在后面!”我脫口而出,“我是折家的人,我也要去打仗!”
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王栓張了張嘴,沒笑出來,只是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大哥折仲武走過來,想把我拉到一邊,卻被父親抬手制止了。
“你想打仗?”父親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知道打仗是什么嗎?不是你在演武場揮揮木棍,射射箭。是你昨天吃的麥餅,可能就是你最后一頓飯;是你現在站著的地方,轉眼就會血流成河;是你看著身邊的兄弟倒下,卻連扶他一把的時間都沒有。”
他的話像冰錐一樣扎進我的心里。我想起在現代看過的戰爭電影,那些爆炸和槍聲,在他的描述下,變得無比真實而恐怖。
“我……”我有些猶豫了,但看著父親眼中的嚴厲,還有周圍士兵們堅毅的眼神,我咬了咬牙,“我知道。但我是折家的兒子,不能躲在后面。”
父親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他會一巴掌扇過來。然后,他突然笑了,雖然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好,不愧是折家的種。你跟我來,負責傳遞軍情,不準擅自行動,聽到沒有?”
“是!”我大聲回答,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父親點齊了五百輕騎,都是折家的精銳。我騎著一匹老馬,跟在父親身后,手里緊緊攥著那枚青銅玉佩。玉佩冰涼,卻讓我稍微安定了些。
隊伍很快出了城,沿著黃河岸邊的古道向西疾馳。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馬蹄聲敲打著凍土,發出沉悶的聲響。我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但看著身邊一個個面容冷峻的士兵,他們腰間的彎刀和背后的弓箭,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即將到來的危險。
走了大約兩個時辰,前方傳來了零星的槍聲(北宋的火器主要是火球、火炮,但這里可能用弓箭對射的聲響)。父親抬手示意隊伍停下,派了幾個斥候前去打探。
沒過多久,斥候騎馬回來,臉色蒼白:“節度使,是西夏的游騎,大約有兩百人,在黑水河灘伏擊了我們的哨騎!”
“有傷亡嗎?”父親問。
“隊正張叔……沒了。”斥候的聲音有些哽咽,“還有三個兄弟被俘,剩下的都撤回來了。”
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勒轉馬頭,對身后的士兵們喊道:“兒郎們,跟我來!給張隊正報仇,把被俘的兄弟救回來!”
“殺!”士兵們齊聲吶喊,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充滿了悲憤和殺氣。
我跟在隊伍中間,心臟狂跳不止。很快,我們就到了黑水河灘。這里的河水已經結冰,河灘上散落著幾具尸體,穿著宋軍的號衣。不遠處,一群西夏騎兵正在收拾戰利品,他們穿著黑色的皮甲,頭戴氈帽,看見我們沖過來,立刻上馬迎戰。
“放箭!”父親一聲令下。
我身邊的士兵們紛紛張弓搭箭,箭雨呼嘯著飛向敵群。西夏人也還以顏色,利箭破空而來,擦著我的耳邊飛過,帶著一股勁風。
“跟緊我!”父親大喊一聲,策馬沖了上去。
我緊緊跟著父親,手里握著一根長矛,這是出發前大哥硬塞給我的。戰場上一片混亂,喊殺聲、馬嘶聲、兵器碰撞聲交織在一起,震得我耳膜發疼。我看見父親的長槍如蛟龍出海,瞬間挑落了一個西夏騎兵,鮮血濺在他的斗篷上,像開了一朵妖異的花。
我也想沖上去,但手里的長矛卻不聽使喚。就在這時,一個西夏騎兵揮舞著馬刀向我沖來,他的臉上帶著兇悍的笑容,眼看馬刀就要劈到我頭上。
“小心!”旁邊的王栓大喊一聲,猛地用他的刀架住了對方的馬刀,“還愣著干什么?刺他!”
我如夢初醒,舉起長矛,閉著眼睛向前一刺。只聽“噗”的一聲,好像刺中了什么柔軟的東西。我睜開眼,看見那個西夏騎兵捂著肚子,從馬上栽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雖然是在混亂的戰場上,但那一瞬間的觸感和對方倒下的樣子,還是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別看!”王栓一把將我拉開,“戰場上不是發呆的時候!”
戰斗很快就結束了。西夏人沒想到我們來得這么快,又看到折可適親自帶隊,軍心大亂,很快就潰散了。我們救回了被俘的兄弟,但也付出了傷亡的代價,有十幾個士兵永遠留在了黑水河灘。
回程的時候,氣氛格外沉重。傷兵們被抬在臨時制作的擔架上,呻吟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凄涼。我騎著馬,跟在擔架旁邊,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被鮮血染紅,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其中一個傷兵是個老兵,叫李五,我在演武場見過他,經常教我一些射箭的小技巧。他的腿被箭射穿了,骨頭都露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
“五叔,你怎么樣?”我忍不住問。
李五勉強笑了笑,咳出一口血沫:“沒事,小傷……比我當年在永樂城好多了。”
“永樂城?”我想起了家乘里提到的那場慘敗。
“是啊,永樂城……”李五的眼神變得空洞,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憶,“那時候,天熱得像下火,西夏人把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城里沒水,渴死的人比戰死的還多……我們折家的兄弟,好多都埋在那里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喘息。我默默地看著他,心里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犧牲”二字的重量。這不是爺爺故事里的英雄壯舉,而是活生生的人,帶著對生的渴望,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回到府州城時,天已經黑了。城門在我們身后緩緩關上,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像是一聲嘆息。
父親下令將傷兵抬到軍醫處救治,陣亡的士兵則被抬到演武場旁邊的空地上,用白布蓋著。我跟著父親走到演武場,月光灑在那些白布上,泛著冷光。
“爹,”我輕聲問,“他們……都會被記住嗎?”
父親站在白布前,背對著我,聲音沙啞:“會的。他們的名字會刻在祠堂外的石碑上,讓后世的折家人都知道,他們為府州流過血,拼過命。”
他轉過身,看著我,眼神里帶著疲憊,卻依舊堅定:“仲安,今天看到的,聽到的,都記住了嗎?”
我點點頭:“記住了,爹。”
“很好。”父親走到一個白布前,輕輕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年輕的臉,是今天跟我們一起出征的一個士兵,我記得他早上還沖我笑過。“這就是戰爭,沒有榮耀,只有生死。但我們別無選擇,因為我們是折家將,是府州的守門人。”
他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是一截斷戟,戟頭已經扭曲變形,上面還沾著暗紅的血污和泥土。
“這是從黑水河灘撿回來的,”父親說,“你高祖父折御卿當年用過的戟,跟這個很像。”
我握著斷戟,只覺得一股寒意從指尖傳來,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那場子河汊之戰的血腥與殘酷。同時,我脖子上的玉佩突然傳來一陣溫熱,就像在古城墻上那次一樣,雖然沒有那么燙,但也足以讓我感到驚訝。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玉佩,它貼著我的皮膚,暖暖的,像是在回應我手中的斷戟。
“爹,”我忍不住問,“這玉佩……為什么會發熱?”
父親看著玉佩,眼神復雜:“我也不知道。從你高祖父那時候起,它就有這樣的異象。有人說,這是祖先的魂靈附在上面,保佑著折家的子孫。也有人說,這是連接著折家血脈的信物,只要折家還有人在,它就不會冷。”
他頓了頓,繼續說:“不管是什么,你記住,它是折家的根,是我們的魂。帶著它,就像帶著所有折家的祖先,他們會看著你,也會護著你。”
我用力點點頭,把斷戟和玉佩都緊緊握在手里。斷戟的冰冷和玉佩的溫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感覺,傳遍我的全身。
我站在演武場上,看著月光下的府州城墻,看著那些覆蓋著白布的尸體,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對戰爭充滿幻想的現代青年,也不再是那個對訓練叫苦連天的折家幼子。
我是折仲安,是折家將的子孫。從今天起,我手中的不僅僅是弓箭和長矛,更是整個家族的命運和這片土地的安危。
夜風穿過城墻的垛口,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亡魂在低語。我知道,這只是開始。西夏人不會善罷甘休,更大的戰爭可能還在后面等著我們。
但我不再害怕了。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有父親和大哥,有折家的士兵,還有千千萬萬像李五一樣的老兵,他們用生命告訴了我,什么是責任,什么是守護。
我握緊了手中的斷戟和玉佩,在心里默默地說:高祖父,爺爺,還有所有折家的祖先們,你們看著吧。我折仲安,會像你們一樣,站在這片土地上,直到最后一刻。
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演武場的訓練會繼續,城墻的巡邏不會停止。而我,將帶著斷戟的寒意和玉佩的溫熱,迎接屬于我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