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諭令傳到北洋武備學堂時,教習郭葆生正在校場上,頂著寒風,督促學員們練習新式步槍的跪射瞄準。他年近四十,面容堅毅,曾受李鴻章派遣,遠赴英倫考察軍事,是朝中少有的真正見過西洋世面的人物。他腰間揣著一塊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師夷長技以制夷”七個細字,那是他畢生的信念與痛楚。
傳令兵策馬狂奔而來,塵土飛揚。那封蓋著內(nèi)務(wù)府和總理衙門雙重大印的公文,比冰冷的槍栓更讓他心頭發(fā)寒。他顫抖著手打開,逐字讀下去:“……欽命足球總提調(diào),內(nèi)務(wù)府大臣桂祥……球隊主帥,北洋武備學堂教習郭葆生……克日赴京,遴選健兒,加緊操練,揚我國威……”
“足球……”郭葆生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他清晰地記得三年前在上海黃浦江畔,看見幾個英國水手在灘涂上追逐一個黑色皮球。他們奔跑、呼喊、沖撞,汗水和泥漿沾滿全身,那種原始的活力和投入,曾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震撼,隨即又涌起士大夫固有的鄙夷,回來后便寫了一篇《斥西人裸跣踢球狀》,斥其“無禮教,類禽獸”。
如今,這“禽獸之戲”竟要由他親自操刀,去捍衛(wèi)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的尊嚴?他望著操場上那些雖然稚嫩卻眼神專注的學員,忽然覺得他們手中的步槍、身上的號褂,乃至頭頂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都變得如同紙糊一般脆弱可笑。
他懷揣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試圖以專業(yè)的角度來組建這支球隊。他草擬了選拔標準:年齡十六至三十,身強力壯,腿腳靈便,勇于奔跑沖撞,略通團隊協(xié)作。他夢想著能從京營銳卒、市井豪俠、甚至田間壯漢中,發(fā)掘出那么十幾個可造之材。
然而,他的章程剛遞到總提調(diào)桂公爺手上,就被嗤之以鼻。
“郭教頭,迂腐!何其迂腐也!”
桂公爺正在把玩一尊新得的玉貔貅,翹著蘭花指,點著郭葆生的額頭,仿佛在教訓(xùn)一個不開竅的下人:
“踢球?那是下等人才干的粗活!我大清足球代表隊,代表的是天朝顏面!顏面,懂嗎?首先得是體面人!得是忠臣之后,勛貴子弟,家世清白,荷包……呃,我是說,氣度雍容!你找一群泥腿子,就算贏了,老佛爺看了能不膈應(yīng)?輸了?那更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咱們都得掉腦袋!”
很快,一份由桂公爺親自擬定的“推薦名單”擺在了郭葆生面前。他翻開那燙金的名帖,每看一行,心就沉下去一分:
前鋒:李金貴(綽號“金錢尾”):戶部侍郎李尚德之獨子。特長:熬鷹斗狗,鼻煙壺鑒賞(及投擲)。備注:其父為“球隊建設(shè)”捐輸白銀五萬兩。
前鋒:趙玉樓(綽號“玉面螳螂”):慶郡王之外侄。特長:戲曲旦角(尤擅《貴妃醉酒》),描眉畫眼(技藝勝過丫鬟)。備注:曾向隆?;屎筮M獻一對極品東珠耳環(huán)。
中場:巴特爾(綽號“鐵塔”):科爾沁札薩克多羅郡王之子。特長:摔跤(必須讓他贏),食量(一頓能啃光三只羊腿,飲一壇酒)。備注:其父言“貝勒爺肯下場踢球,已是給了洋人天大的臉面”。
后衛(wèi):劉麻子:漕幫幫主之干兒子。特長:鉆狗洞(精通京城各門狗洞尺寸),市井斗毆(善撒石灰、撩陰腿)。備注:漕幫捐助優(yōu)質(zhì)漕米二十船,充作“軍糧”。
守門員:孫士珍(綽號“磐石”):江南織造督辦。年齡:五十有三。特長:品茶(可從早喝到晚不言倦),打盹(能在鑼鼓喧天中安然入睡)。身體狀況:左腿有宿疾(傳聞是陪上司賞花時跌傷)。備注:向內(nèi)務(wù)府贊助上等云錦三千匹,以供“制作隊服”。
替補:張駝背:刑部尚書之遠房表親。身體特征:嚴重駝背。特長:卜卦算命(自稱能推演皮球運行軌跡)。
替補:周扒皮:山西最大票號“鼎盛豐”東家之子。特長:心算(瞬間算出任何物品價值),藏銀(能將銀票藏在身上任何意想不到之處)。性格:吝嗇刻薄,聞名遐邇。
……林林總總,共計一十三人。
郭葆生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頂門,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強壓著怒火,聲音嘶?。骸肮珷?!這……這如何能踢?這是足球,不是唱堂會!孫老爺連站穩(wěn)都難,如何守門?劉麻子那般做派,豈非徒惹外人笑話?巴特爾貝勒爺動不動就要拔刀摔跤,這是比賽還是械斗?!”
桂公爺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鼻煙,享受地打了個噴嚏,這才瞇著眼道:“郭教頭,你怎么還是不明白?這球隊,要的是‘體面’二字!李侍郎的公子、慶郡王的侄少爺、蒙古的貝勒爺……哪個不是響當當?shù)捏w面人?他們往場上一站,那就是我大清的氣派!至于輸贏嘛……”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股鼻煙和腐臭混合的氣味,“老佛爺要的是‘萬國來朝’的場面,是讓洋人看看我大清勛貴子弟的風采!誰真在乎那皮球進不進那個破網(wǎng)兜?再說了,他們的爹媽為這事,可都沒少給‘球隊’捐輸‘心意’,這些‘心意’,可以組建半只軍隊,可以養(yǎng)活幾千人啊!還有啊……將來還不是有你郭教頭一份?”
正說著,只聽門外一陣喧嘩,緊接著,李金貴李少爺搖著一把泥金折扇,帶著四個青衣小帽的隨從,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他穿著一身湖藍色杭綢長衫,腰系玉帶,手指上套著個碧瑩瑩的翡翠扳指,油光滿面的臉上帶著幾分倨傲和好奇。
“喲,郭教頭,桂公爺,都在呢?”他漫不經(jīng)心地拱了拱手,眼睛卻四下亂瞟,“聽說小爺我是前鋒?這前鋒……是不是就能多搶幾個球?回頭我讓下人用金線給我繡個‘頭號前鋒’的標記,縫袍子上!”
他顯然把“足球”和他平日玩的“彈球”混為一談了。郭葆生看著他這副模樣,只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在未來的球場上,這支由勛貴、紈绔、幫閑、病夫組成的“天朝代表隊”,將會迎來怎樣的一場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