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密鑰”辦公室里,氣氛比堆在墻角的檔案山還要沉重。
陳昊把筆記本電腦屏幕轉向眾人,上面密密麻麻排列著四個人的資料和昨晚的行動軌跡。“名單上那四個進過頂層的人:畫廊值班經理李輝,九點四十五刷卡上樓,十分鐘后下來,有不在場證明,監控拍到他在樓下前臺;策展助理王薇,九點五十上樓送文件,五分鐘就下來了;清潔工張翠芬,十點整上去收垃圾,十分鐘后離開;最后一個,”他敲了敲屏幕上一個名字,“周墨,獨立古畫修復師。十點十分刷卡上去,十點四十刷卡離開。他是最后一個離開頂層的人,在死者預估死亡時間(十點到十一點)之前,有半小時空窗期。”
“周墨…”秦薇看著資料上的照片,一個面容清癯、氣質陰郁的中年男人,眼神里有種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某種壓抑的東西。“他和宋國棟的關系?”
“查到了!”陳昊手指翻飛,調出另一份文檔,“這倆人有梁子!而且不小!五年前,周墨還在本市文物修復研究所工作,是前途無量的專家。當時宋國棟高價拍下了一幅據稱是明代佚名的古畫,請周墨做修復鑒定。周墨在修復過程中發現畫作存在幾處極其細微、但技法風格完全不符明代特征的‘后添筆’,懷疑是近代高手仿作,出具了存疑報告。結果宋國棟動用了人脈,硬是推翻了周墨的報告,找了另外幾個‘專家’背書,把那幅畫炒成了天價真品賣了出去。周墨因為‘業務能力不足’、‘損害客戶利益’,被研究所掃地出門,名聲臭了,老婆也跟他離了婚,現在只能接點零散的私活,混得很慘。”
“動機充分。”秦薇眼神銳利,“這個周墨,有重大作案嫌疑。立刻找到他!”
周墨的“工作室”藏匿在老城區一片等待拆遷的破敗居民樓里。狹窄、昏暗的樓道充斥著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油煙混合的怪味。秦薇和林默站在一扇油漆剝落、貼著褪色福字的鐵門前。秦薇抬手敲門,聲音在空寂的樓道里回蕩。
里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拉開一條縫。周墨那張比資料照片上更加憔悴的臉出現在門縫后,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
“周墨?”秦薇亮出證件,“市局刑警,關于宋國棟的案子,需要你配合調查。”
周墨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更白。“宋…宋老板?他…他死了?”他的聲音干澀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
“是。我們需要進去談談。”秦薇的語氣不容置疑。
周墨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拉開了門。一股更濃烈的霉味、松節油、陳年紙張和某種化學溶劑的味道撲面而來,沖得人鼻腔發癢。屋子很小,只有十幾個平方,窗戶被舊報紙糊得嚴嚴實實,光線昏暗。靠墻擺著一張巨大的工作臺,上面堆滿了各種修復工具、顏料瓶、放大鏡、鑷子、以及幾幅攤開的、或殘缺或污損的古舊畫作。角落里支著一張行軍床,旁邊散落著幾個方便面桶。
周墨局促地站在屋子中間,雙手無意識地搓著衣角,眼神躲閃,不敢與秦薇和林默對視。
“昨晚十點十分到十點四十,你在宋國棟畫廊的頂層藏畫室,做了什么?”秦薇開門見山,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周墨的臉。
“我…我去送畫。”周墨的聲音很小,語速很快,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慌亂,“宋老板之前…之前收了一幅清代小名家立軸,畫心有幾處破損,蟲蛀,托裱也糟了,讓我…讓我幫他修。我…我修好了,昨晚送過去給他過目。”
“只是送畫?待了半個小時?”秦薇追問。
“是…是的。宋老板…他…他懂行,看得仔細,問了些問題…就…就耽擱了。”周墨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我十點四十走的,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真的!我…我發誓!”
秦薇沒說話,只是看著他。林默則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秦薇側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視著這間雜亂擁擠的工作室。他的視線掠過工作臺上那些斑駁的顏料痕跡、角落里一個沾滿灰塵和顏料的舊工具箱、以及周墨那雙指甲縫里嵌著黑乎乎污垢、指關節粗大變形的手。空氣里那股濃烈的溶劑氣味,混合著周墨身上散發的汗味和緊張,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你離開時,藏畫室的門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秦墨問。
“關…關著的!宋老板在里面…他…他習慣鎖門。”周墨急忙回答。
“你和他交談期間,有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比如他顯得很緊張?或者提到過什么特別的事?比如…一把鑰匙?”秦薇拋出關鍵問題,緊緊捕捉著周墨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鑰匙?”周墨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茫然,隨即是更深的恐懼,“沒…沒有!什么鑰匙?我不知道!我…我就是去送畫!送完就走了!真的跟我沒關系!”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就在周墨情緒激動辯解的同時,林默的目光被工作臺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吸引了。那里,在一堆雜亂的廢棄砂紙下面,似乎露出了一小片深綠色的銅銹痕跡!顏色質地,和案發現場那把生銹的鑰匙極其相似!
林默不動聲色地移動腳步,看似隨意地靠近工作臺。他的手指極其隱蔽地拂開那幾張廢棄的砂紙——下面壓著的,赫然是一小塊沾著深綠色銅銹和新鮮泥土的棉布擦拭布!而擦拭布旁邊,散落著幾粒極其細微的、顏色特殊的土壤顆粒!
林默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猛地抬頭,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般刺向還在喋喋辯解、額頭冒汗的周墨。
“你撒謊。”林默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砸進渾濁的水里,瞬間讓整個房間的空氣凍結了。
周墨的辯解戛然而止,他驚恐地看向林默,嘴唇哆嗦著:“我…我沒有…”
林默沒理他,直接指向工作臺角落那團臟污的棉布和土壤顆粒:“這是什么?你最近清理過什么東西?沾著銅銹和泥土的東西?”
周墨順著林默的手指看去,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整個人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眼神里充滿了絕望。“那…那是…我…”他語無倫次,徹底慌了神。
“帶回去!”秦薇果斷下令,眼神冰冷。周墨的嫌疑,瞬間飆升到了頂點!
審訊室的燈光慘白刺眼,將周墨臉上的每一道皺紋和驚恐都照得無所遁形。他坐在冰冷的鐵椅子上,雙手被銬著,整個人蜷縮著,像一只被剝光了殼的蝸牛,不停地發抖。
“說!那把鑰匙是不是你放到宋國棟手里的?你是怎么從通風管道爬進去的?動機是不是報復他當年毀了你的事業和家庭?”秦薇的聲音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在狹小的審訊室里回蕩。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殺的!”周墨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地喊叫,“鑰匙…鑰匙是我給他的!但我給他鑰匙的時候他還活著!我…我走的時候他好好的!”
“你給他鑰匙?”秦薇目光如電,“什么鑰匙?哪來的?”
周墨劇烈地喘息著,眼神混亂地閃爍著恐懼和掙扎,最終像是徹底崩潰了。“是…是一把老宅的鑰匙…我…我家的老宅。”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宋老板…他…他昨天下午突然找我…說他知道我這些年過得不好…他說…他說他當年…可能…可能有點對不住我…”周墨的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屈辱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他說他手里有樣東西…能…能補償我…但…但東西他藏在一個只有用我家老宅鑰匙才能打開的地方…”
“他讓你去找你家老宅的鑰匙給他?”秦薇追問。
“是…是的!”周墨用力點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說那地方很隱秘…必須是我家那把原配的鑰匙…我…我家的老宅十幾年前就拆了…鑰匙…鑰匙我爹臨死前埋在老家院子里的老槐樹下了…我…我昨晚…昨晚就是去挖鑰匙了!”他痛苦地抱著頭,“我挖到了…就是那把生銹的銅鑰匙…我…我洗干凈…就趕去畫廊給他了…”
“你親手把鑰匙交到他手里?”林默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一直在旁邊沉默地觀察著周墨的每一個表情和肢體語言。
“是…是!”周墨急切地看向林默,像抓住救命稻草,“我十點十分上去…他…他在看畫…我把修好的立軸給他…他…他看了說還行…然后…然后他就問我鑰匙…我…我就把鑰匙給他了…他…他拿在手里看了看…還…還笑了一下…說‘好,東西過兩天給你’…然后…然后我就走了!十點四十!我走的時候他還拿著鑰匙站在畫前面!真的!我發誓!”周墨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
“他拿到鑰匙后,放在哪里了?”林默追問細節。
“他…他就握在手里!”周墨努力回憶,“沒放口袋…就一直…一直那么拿著…好像…好像在看那幅風暴船的畫…”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恐懼,“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會死…也不知道鑰匙怎么會掉在地上…還…還沾了血…”
秦薇和林默對視一眼。周墨的供述,與現場鑰匙的發現位置(死者手前掉落)和狀態(沾有死者血跡)部分吻合。但他離開時宋國棟還活著,并且鑰匙在宋國棟自己手里。那后面半小時,發生了什么?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門被敲響。秦薇示意暫停,開門出去。門外站著蘇曉和陳昊。
“秦組,有發現!”陳昊壓低聲音,臉上帶著興奮,“畫廊那個電子指紋鎖的記錄,被高手動過手腳!雖然偽裝得很巧妙,但被我扒出來了!昨晚十點四十五分,在周墨離開之后,門鎖有被非法開啟又關閉的記錄!時間非常短,不到十秒!像是…某種技術手段的暴力破解或者復制了權限!而且這段記錄被篡改覆蓋過!”
秦薇眼神一凜。果然有人后來進去過!
蘇曉接著開口,聲音依舊清冷,但帶著一絲凝重:“還有,鑰匙齒槽里那些微量纖維碎屑的詳細分析出來了。是一種叫做‘泰維克’的高分子復合防潮材料,極其昂貴,主要用于頂級博物館庫房或者私人金庫級別的珍貴物品長期封存。宋國棟的畫廊,包括他的藏畫室,根本達不到使用這種材料的級別和需求。”
她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銳利:“更重要的是,我比對了鑰匙齒槽里殘留的土壤樣本成分。除了高嶺土、石英砂和微量顏料成分,還檢測到一種非常特殊的有機化合物——丙烯酸異辛酯。”
秦薇皺眉:“那是什么?”
“一種主要用于高檔油畫修復的…塑形膏的核心增塑劑成分。”蘇曉一字一句地說,“而市面上絕大多數普通油畫顏料和修復材料,根本不含這種成分。它只存在于極少數專業修復師使用的、特定品牌的頂級塑形膏里。”她的目光轉向審訊室單面玻璃后那個頹喪的身影,“恰好,我查過周墨慣用的材料清單。他用的,就是這種含丙烯酸異辛酯的頂級塑形膏。”
審訊室內,秦薇重新坐回周墨對面。周墨像是預感到了什么,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周墨,”秦薇的聲音如同寒冰,“你昨晚去給宋國棟送畫之前,在哪里挖的鑰匙?”
“在…在老宅舊址…就…就在那棵老槐樹的位置…”周墨囁嚅道。
“鑰匙挖出來的時候,鑰匙齒上是不是沾滿了泥土?”秦薇追問。
“是…是啊…”周墨茫然點頭。
“那為什么,”秦薇猛地提高音量,目光如刀,“在物證鑰匙的齒槽深處,我們檢測到了你工作室里獨有的、含有丙烯酸異辛酯的頂級塑形膏成分?!”
“轟!”
周墨如遭重擊,整個人僵住了,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放大。他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隨即像是抓住了什么,瘋狂地搖頭,“我…我挖出來…就用布擦了擦…擦干凈了才給宋老板的!我…我擦的時候…工作臺上…桌上是有塑形膏…可能…可能不小心沾到了布上…又…又蹭到鑰匙上了?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他的辯解蒼白無力,充滿了邏輯漏洞。鑰匙齒槽深處的微量成分,是擦布能輕易蹭進去的嗎?
林默冷冷地看著他:“你擦鑰匙的布,就是工作臺上那塊沾著銅銹和泥土的臟布。上面除了泥土銅銹,只有普通的灰塵和油污。我們檢測過了,沒有塑形膏成分。”
這句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周墨。他癱軟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嘴里反復念叨著:“不可能…怎么會…我沒有…不是我…”
“鑰匙齒槽里的塑形膏,只可能是它被埋進去之前就沾染上的!”秦薇的聲音斬釘截鐵,“你在撒謊!那把鑰匙,根本不是你剛挖出來的!它早就被你從土里取出來了!甚至可能…它根本就不是埋在老槐樹下的那把!”
周墨猛地抬起頭,臉上交織著絕望、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他死死盯著秦薇和林默,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那點瘋狂又被更深的恐懼壓了下去,他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壓抑的嗚咽,卻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審訊陷入了僵局。周墨的嫌疑無法洗清,但他身上似乎還藏著更深的秘密。那把鑰匙的來源,鑰匙齒槽里出現的頂級塑形膏,都指向一個精心設計的、將周墨完美套進去的局!
秦薇走出審訊室,臉色凝重。她看向蘇曉和林默:“周墨沒說實話,或者說,只說了部分實話。有人利用了他對宋國棟的恨意,利用了他去挖鑰匙這件事,甚至可能…提前替換了鑰匙?或者在他挖鑰匙之前就動了手腳?那把鑰匙,是關鍵!”
林默的目光落在單面玻璃后那個蜷縮的身影上,眼神幽深:“鑰匙齒槽的塑形膏…是兇手故意留下的標記。他在嘲笑我們。”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下去,“就像…當年倉庫爆炸前,那個突然消失的熱源信號…”
最后那句話,輕得像一聲嘆息,卻讓秦薇心頭猛地一沉。她看向林默,發現他側臉的線條繃得極緊,眼底深處,那場雨夜的陰影似乎又濃郁了幾分。
而蘇曉,則看著審訊記錄上周墨提到的“老槐樹”,鏡片后的目光閃爍著思索的光芒。“老宅…鑰匙…塑形膏…顏料土壤…”她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空氣中劃著看不見的線索圖,“這些東西,到底要拼湊出一個怎樣的圖案?”
暗流之下,那只屬于“收藏家”的無形之手,似乎正握著畫筆,蘸著鮮血和秘密,在名為陰謀的畫布上,涂抹著更詭譎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