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空氣在那把生銹的銅鑰匙墜落后，凝滯了足足三秒。
“嘖。”蘇曉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她放下解剖刀和那支被削得過分纖細的鉛筆，幾步就跨到了秦薇的辦公桌前，動作利落得像一陣風。她沒理會其他人，直接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捏起那把鑰匙的柄部，避開那點可疑的暗褐色痕跡，舉到眼前。
窗外的光線透過蒙塵的玻璃，落在鑰匙斑駁的綠銹上，映出深淺不一的紋路。蘇曉的眉頭一點點蹙緊，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如刀鋒，一寸寸刮過鑰匙的每一處凹槽和磨損。
“銅質，老式掛鎖鑰匙，至少在地下埋了十年以上。”她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讀一份冰冷的檢測報告，“柄部頂端這處痕跡…初步目視，符合干涸血漬的形態特征。”她的指尖微微移動，露出鑰匙柄下方靠近齒部的位置，“看這里，齒槽深處，嵌有微量土壤顆粒和…某種纖維碎屑？顏色很暗。”
她說完，抬眼看向秦薇：“現場照片？”
秦薇立刻將幾張高清的現場照片推到她面前。蘇曉的目光在照片上死者那只向前伸出、死死摳著地毯的手，以及地毯上那個清晰的鑰匙柄印痕上來回掃視。
“印痕深度和邊緣形態…”她低聲自語，隨即看向手里的實物鑰匙，“和實物柄部形態高度吻合。基本可以確定，死者臨死前，手里緊握的就是這把鑰匙。”
“握著一把生銹的舊鑰匙死掉？”陳昊終于咽下了嘴里的薯片，湊了過來，鏡片后的眼睛里滿是好奇和不解，“這有錢人癖好真夠怪的。難道是什么寶藏鑰匙？或者…死亡訊息？”他思維跳躍，已經開始往神秘學方向發散。
“死亡訊息通常指向兇手身份或動機，”蘇曉冷冷地打斷他，“但握著一把來歷不明的舊鑰匙，更像是…想傳遞某個地點，或者開啟某個秘密。”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鑰匙上，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這上面的東西，需要立刻進實驗室。土壤成分、纖維類型、血跡來源，每一項都可能是指向真相的密碼。”
秦薇點頭：“鑰匙交給你，蘇曉。我要最快最詳細的分析報告。”她拿起卷宗，快速翻動，“死者，宋國棟，五十二歲，‘國風’藝術畫廊老板，本市知名收藏家。昨晚十一點左右，被發現死于畫廊頂層私人藏畫室。初步勘察，藏畫室門窗從內部反鎖，無暴力破壞痕跡。唯一出入口的門鎖是最高級的電子指紋鎖，記錄顯示最后開啟是宋國棟本人，時間是晚上九點四十分。之后，再無出入記錄。”
“密室？”陳昊撓了撓他那頭亂發，“監控呢？畫廊那種地方，總該有監控吧？”
“有。”秦薇抽出一張打印紙，“畫廊公共區域監控覆蓋完善，但頂層藏畫室門口及內部，屬于高度私密區域，宋國棟出于安全考慮，只安裝了最基礎的報警系統，沒有監控探頭。昨晚九點四十后，報警系統未觸發。”
她將打印紙遞給陳昊：“這是昨晚九點至十一點，所有進入過畫廊頂層區域的人員名單及時間記錄，由電子門鎖和電梯刷卡記錄交叉比對得出。一共四人。”
陳昊接過名單，迅速掃了一眼，手指已經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鍵盤上飛舞起來：“交給我！給我五分鐘，我能把這幾個人的底褲…呃，背景資料都扒出來！”
秦薇沒理會他的口無遮攔，看向林默：“林默，你跟我去現場。我們需要重新梳理一遍，尤其是兇手可能的進出路徑。蘇曉的報告和陳昊的信息出來之前，現場是最直接的線索源。”
林默沉默地點了點頭。從看到鑰匙和現場照片那一刻起，他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冷硬感似乎更重了幾分，眼神沉郁地落在虛空某處，像是在審視著照片里那個奢華的死亡現場，又像是在對抗著腦海中某個揮之不去的陰影。
“國風”藝術畫廊坐落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藝術街區，通體玻璃幕墻在午后的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與周遭充滿設計感的建筑融為一體，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高雅與昂貴。
秦薇亮出證件，帶著林默直接穿過寂靜而空曠、彌漫著松節油和木框清漆味道的公共展廳區域。畫廊工作人員個個面色凝重，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壓抑和不安。乘坐內部專用電梯直達頂層。
電梯門無聲滑開，一股混合著血腥、高級皮革、陳年紙張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藏畫室的門開著，門口拉著警戒線，兩名轄區警員值守著。
現場保護得很好。巨大的空間，挑高至少五米。深胡桃木色的實木地板光可鑒人，四面墻壁掛著價值不菲的油畫，用專業的射燈精準地打著光。正中央，一幅尺寸驚人的、描繪著風暴中航船的油畫占據著視覺中心，色彩濃烈，筆觸狂放，帶著一股原始的張力。油畫下方，就是那片昂貴的手工地毯。
宋國棟的尸體已被移走，但地毯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人形輪廓標記粉筆線，以及一大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觸目驚心的血跡。血跡的邊緣，還殘留著警方勘察時提取物證留下的標記牌和測量尺的痕跡。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很濃，但依舊掩蓋不住那股頑固的血腥味。
林默的目光沒有在那片血跡上過多停留。他的視線如同精密的掃描儀，從進門處開始，一寸寸地掃過整個空間：天花板、墻壁、射燈、通風口、畫框的邊角、地板的接縫…他走得很慢，腳步極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像一頭在叢林中無聲潛行的獵豹，每一個感官都調動到了極致。
秦薇則走向負責現場初步勘察的轄區刑警隊長，低聲交流著情況。
林默最終停在了那幅巨大的風暴油畫前。畫中的海浪猙獰地撲向脆弱的帆船，船體傾斜得幾乎要斷裂，天空是濃得化不開的鉛灰色。畫面傳遞出的壓迫感和絕望感，與這間剛剛發生過兇案的奢靡空間形成一種詭異的共振。
他的視線下移，落在地毯上那個鑰匙印痕的位置。警方用粉筆小心地圈了出來。他蹲下身，仔細看著那個清晰的凹陷形狀，又抬眼看了看前方不遠處，死者輪廓線中代表頭部和手臂的位置。
“鑰匙，是在他向前撲倒時，從手里掉落的。”林默的聲音突然響起，低沉而肯定，打破了藏畫室的寂靜。
秦薇和那位隊長停止了交談，看向他。
林默沒有回頭，依舊蹲在地上，手指虛點了一下地毯上鑰匙印痕的位置，又指向死者輪廓線中手臂伸展的方向。“他倒下的方向是這里，鑰匙掉在這里。根據印痕的深度和邊緣的毛刺感…”他伸出手指，極其輕微地在印痕邊緣的地毯絨毛上拂過，“鑰匙落下的瞬間，柄部著地，有一定的沖擊力，但地毯的緩沖讓它沒有彈跳翻滾。這說明，鑰匙是從不高的位置，幾乎是垂直落下的。”
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掃過藏畫室唯一的那扇厚重的實木門，以及門邊墻上那個閃爍著幽綠色小燈的電子指紋鎖面板。
“門鎖完好，內部反鎖，無破壞。窗戶都是封死的藝術展示窗。通風口…”他抬頭看向天花板上幾個裝飾性的格柵，“尺寸很小，檢查過了嗎？”
轄區隊長立刻回答：“檢查過了，格柵完好，后面是中央空調管道，但管道直徑只有不到二十公分，成年人絕對無法通過。”
林默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幅巨大的風暴油畫上。畫框是厚重的鎏金實木，鑲嵌在墻壁上，嚴絲合縫。他繞著畫走了一圈，手指在畫框與墻壁的連接處極其細致地按壓、探查。冰冷的木框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兇手，不是從門進來的。”林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磨礪出的直覺，“也不是從窗戶或者通風口。”他停在畫框的右側邊緣，那里靠近墻壁的拐角，光線稍暗。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畫框底部邊緣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被陰影覆蓋的角落，輕輕捻了一下。
指尖上，沾上了一抹極其細微的、近乎透明的灰塵。但這灰塵的顏色，與周圍地板和畫框上積累的普通浮塵略有不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淺灰色。
“這里，”林默將指尖舉到眼前，迎著從側面窗戶射入的光線，“有非常新鮮的摩擦痕跡。灰塵被蹭掉了極小的一塊，露出了下面更干凈的木質。而且，蹭上去的灰塵…很特別。”
秦薇立刻走了過來，拿出隨身攜帶的強光手電和放大鏡，湊近林默指的位置。在強光放大下，那點痕跡更加清晰：一道大約三厘米長、非常淺淡的刮擦痕，以及附著在刮擦痕邊緣和下方木框上的一點點淺灰色粉末狀物質。
“不是普通灰塵。”秦薇眼神一凝，“像是…某種管道內壁的積垢？或者…建筑材料粉末？”
林默沒有回答。他退后幾步，視線在藏畫室天花板、墻壁、那幅巨大的油畫，以及油畫旁邊一個同樣嵌入墻壁的、擺放著小型雕塑的壁龕之間來回移動。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壁龕上方，靠近天花板的位置。那里，有一個比空調通風口更小、更不起眼的方形格柵，邊緣是深色的金屬，幾乎與深色的墻面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那是什么？”林默指向那個小格柵。
“哦，那個啊，”轄區隊長看了一眼，“老建筑了，這頂層以前是倉庫。那個應該是廢棄的通風檢修口，或者電路檢修口？早就封死了，我們檢查過，格柵的螺絲都銹死了，后面是實墻。”
“銹死了？”林默重復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他走到壁龕下方，抬頭仔細觀察那個格柵。格柵的金屬邊緣確實有銹跡，但螺絲的位置…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林默敏銳地發現，其中一顆螺絲帽的邊緣，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新的劃痕，與周圍陳舊的銹蝕痕跡格格不入！而且格柵與墻壁的接縫處，也似乎比其它地方更干凈一點，積累的灰塵更少！
“幫我找把梯子。”林默的聲音不容置疑。
梯子很快搬來。林默動作敏捷地爬了上去。他并沒有試圖去擰動那些看似銹死的螺絲，而是從戰術褲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多功能的軍規折疊工具鉗，小心地伸進格柵細密的金屬網格縫隙中。
秦薇和轄區隊長在下面緊張地看著。
林默的動作極其精細，仿佛在拆除一枚炸彈。他的手指穩定得可怕，眼神專注如鷹。工具鉗的尖端在格柵內部輕輕撥弄了幾下，然后，他手腕猛地一用力！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忽略的金屬彈片聲響。
接著，在秦薇和轄區隊長驚愕的目光中，那塊看似焊死在墻上的金屬格柵，竟然像一扇小門一樣，被林默從里面向外，輕輕地、無聲地拉開了！
格柵后面，根本不是什么實墻！而是一個黑洞洞的、僅容一個瘦小成年人勉強蜷縮通過的方形孔洞！一股帶著濃重灰塵和陳年鐵銹味道的、冰冷的氣流，從洞口里幽幽地涌了出來！
“我的老天…”轄區隊長張大了嘴。
林默用手電光向洞口內照去。里面是狹窄的、布滿了灰塵蛛網的金屬通風管道，一路向下延伸，沒入黑暗。手電光柱掃過管道內壁，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厚厚的積塵上，有幾道非常新鮮的、被什么東西蹭過的痕跡！痕跡一直延伸到管道深處。
“兇手…是從這里進來的？”秦薇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凝重。
林默沒有立刻回答。他用手電光仔細掃視著洞口邊緣和下方的墻壁。在靠近壁龕頂部邊緣、格柵正下方的一塊深色墻面上，他再次停住了。那里，在強光照射下，赫然殘留著幾枚極其模糊、幾乎無法辨認的…灰白色印記！
不是指紋。更像是某種布料快速擦過留下的、極其淺淡的粉塵印痕。印痕的形狀很奇特，邊緣帶著細微的顆粒感。
林默的眼神驟然縮緊！通風管道…狹窄的空間…黑暗中爬行…新鮮的蹭痕…墻壁上模糊的粉塵印痕…還有油畫框底部那點淺灰色的粉末…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預兆地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他的頭頂！瞬間，眼前的景象仿佛扭曲了一下。
不再是這間奢華的藏畫室。
是那個暴雨傾盆的廢棄倉庫！同樣是狹窄、黑暗、充滿了鐵銹和死亡氣息的通風管道！他正蜷縮在里面，艱難地向前爬行，冰冷的金屬緊貼著身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腥味。外面是密集的槍聲和陳濤斷斷續續的嘶吼…然后，是那聲撕裂一切的爆炸！灼熱的氣浪、飛濺的碎片、陳濤消失前最后的聲音…還有那個沾滿泥濘和血跡的、扭曲的卡通掛墜！
“呃…”
一聲壓抑的、極其痛苦的悶哼從林默喉嚨里擠了出來。他攀在梯子上的身體猛地一晃，臉色在剎那間褪得慘白如紙！冷汗瞬間從額角、鬢邊滲出，大顆大顆地滾落。緊握著工具鉗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著。他死死咬住牙關，下頜線繃得幾乎要裂開，才勉強控制住身體沒有栽下去。
“林默！”秦薇最先發現他的異常，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向前一步。
林默猛地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再睜開眼時，眼底那翻涌的驚濤駭浪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死寂，如同暴風雪后凍結的荒原。他避開了秦薇關切的目光，視線死死地釘在通風管道口內壁上那些新鮮的蹭痕上，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是這里。”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兇手，很瘦，身手靈活。對這里的建筑結構…了如指掌。”他的目光掃過墻壁上那幾枚模糊的灰白色粉塵印痕，“他出來時，身上沾了管道里的灰…在這里蹭掉了。”
他不再看那個洞口，動作有些僵硬地從梯子上下來，腳步落在地上時，微不可察地虛浮了一下。他背對著秦薇和那位還在震驚中的隊長，走向那幅巨大的風暴油畫，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繃和疲憊。
秦薇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敞開的、如同怪物嘴巴般的通風管道入口，眉頭深深地鎖了起來。林默的反應，絕不僅僅是因為發現了兇手路徑這么簡單。那聲壓抑的悶哼，那瞬間慘白的臉色…她想起了蘇曉那句刻薄的“廢了”，心頭沉甸甸的。
就在這時，秦薇的手機急促地震動起來。是蘇曉。
秦薇立刻接通，按下免提。
“秦組，”蘇曉清冷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帶著一絲實驗室里特有的冷靜，“鑰匙的初步檢測結果出來了。柄部頂端殘留的微量物質，確認是O型人血，與死者宋國棟血型吻合。齒槽深處嵌入的土壤顆粒，成分分析顯示含有高嶺土、石英砂以及微量的…某種有機顏料成分，非常特殊，初步判斷與油畫顏料有關聯。還有那些纖維碎屑…”
蘇曉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是某種非常高檔的、用于藝術品包裝和保存的…防潮防霉襯墊材料。極其少見，而且，”她的語氣帶上了一絲凝重，“這種材料，在宋國棟的整個畫廊里，包括他的藏畫室，我們初步搜查后，都沒有發現使用痕跡。”
秦薇的目光猛地看向林默，而林默也正好轉過身。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
鑰匙上的土壤里有油畫顏料成分？沾著畫廊里沒有使用的頂級防潮材料纖維？這太矛盾了！這把鑰匙，似乎不僅僅連接著死者的死亡，更連接著一個隱藏在畫廊光鮮表象之下、更深更暗的秘密角落！
“另外，”蘇曉的聲音再次響起，補充了更關鍵的一句，“根據土壤和銅銹的氧化程度綜合判斷，這把鑰匙被從埋藏地取出、暴露在空氣中的時間…非常短。絕對不超過四十八小時。”
也就是說，這把在地下埋了至少十年的舊鑰匙，是在宋國棟死前不久，才被人挖出來，然后塞進他臨死前的手中的！
這不是死者的遺物。這是兇手精心準備的…道具！
秦薇握著手機，指節微微發白。藏畫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通風管道里吹出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冷風，輕輕拂過每個人的皮膚。
兇手不僅知道一條無人知曉的秘密通道，還能找到一把埋藏了十年以上的舊鑰匙，并知道用它來傳遞某種信息？他到底是誰？他想要開啟什么？或者，他想讓警方發現什么？
這起看似簡單的密室謀殺案，其下涌動的暗流，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洶涌和復雜。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收藏家”的影子，似乎在這把生銹的鑰匙和奇異的土壤成分中，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