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的江風裹著潮濕的水汽，像把浸了冰的刀子，割得林浩的臉生疼。他縮了縮脖子，把外套的衣領往上拽了拽，可風還是順著縫隙鉆進去，吹得里面的舊毛衣嘩嘩作響——那是去年冬天妻子織的，袖口已經起了球，沾著早上菜市場的青菜汁，泛著暗綠的印子。
他坐在江邊的青石板臺階上，屁股底下的涼意透過磨破的牛仔褲滲進來，像塊凍硬的饅頭，硌得他后腰發疼。臺階旁邊的垃圾桶里飄出股酸臭味，是有人扔的剩面條，混著江水的腥氣，在風里繞著圈。遠處的路燈昏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個被抽走了骨頭的稻草人。
手機屏幕還亮著，藍幽幽的光刺得他眼睛發澀。他手指劃過屏幕，看著上面的債務清單，每一個數字都像顆釘子，釘在他心上：銀行貸款20萬，是三年前開餐廳時用房子抵押的，每月要還八千，這個月已經逾期三天了；供應商張叔的15萬，去年冬天餐廳關門時欠的食材款，張叔一開始說“不急，等你緩過來”，可上周打電話時聲音都啞了，說“浩子，我家小子要結婚，女方要彩禮，你看能不能先給點？”；王哥的5萬，以前在酒店當廚師時的同事，借的時候拍著胸脯說“我信你，創業不容易”，可昨天微信里發了條語音，帶著哭腔：“浩子，我媽肺癌晚期，醫院要交押金……”還有零散的借款，比如樓下賣水果的阿姨借了三千，小區保安大哥借了兩千，加起來剛好40萬。
他摸了摸口袋，錢包的邊角都磨破了，里面躺著三張一百塊，疊得整整齊齊，還有幾個硬幣，是昨天賣剩的食材錢。昨天早上四點，他騎電動車去菜市場批菜，進了二十斤青菜、十斤土豆、五斤豆腐，想著晚上餐廳能賣個好價錢。可到了晚上，除了幾個老顧客，沒什么人來，青菜剩了半筐，土豆還剩三斤，豆腐賣了兩塊。快關門的時候，一個穿花外套的老太太過來，指著青菜說：“小伙子，這菜多少錢一斤？”他說“三塊”，老太太搖頭：“太貴了，兩塊吧，我全要了。”他咬了咬牙，說“行”，把剩下的青菜都裝給她，收了二十塊。后來又有個農民工大哥，買了斤土豆，給了五塊錢，說“不用找了，我看你不容易”。所以最后剩下三百塊，他攥著錢包，像攥著塊燒紅的炭。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低頭一看，是小棠的頭像——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抱著只玩具熊，是去年生日時他給買的。他趕緊點開語音，小棠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媽媽說你在加班，可是我夢到你了……我夢到你變成了小鴨子，游得好遠好遠，我追不上，喊你也不回頭……爸爸，你不要走好不好？”
后面跟著妻子的語音，聲音里帶著疲憊：“小棠，爸爸在忙，明天就回來了，乖，先睡覺。”然后是小棠的抽泣聲：“媽媽，我想爸爸陪我吃早飯……昨天的包子好好吃，爸爸做的包子比外面的好吃一百倍……”
林浩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砸在手機屏幕上，把債務清單的數字都弄花了。他趕緊用袖子擦，袖子上還沾著早上殺魚時的魚腥味，擦得屏幕上留下幾道模糊的印子。他抬頭看著江里的月亮，像塊碎了的銀盤，倒映在江水里，被波浪揉得七零八落。
昨天晚上的場景突然涌進腦海——小棠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裹著粉色的浴巾，抱著他的脖子往上爬。“爸爸，爸爸，我今天在幼兒園得了小紅花！”她舉著手里的小紅花，眼睛亮得像星星。“哦？為什么得小紅花呀？”他笑著把她放在腿上。“老師讓我們畫爸爸，我畫的爸爸最像！”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畫，紙上用蠟筆涂得亂七八糟，中間是個戴著廚師帽的男人，旁邊有個大房子，寫著“爸爸的餐廳”，房子旁邊還有個小女孩，手里拿著個包子。“爸爸，等我長大，要賺好多好多錢，給你買大房子，給你買好多好吃的，讓你再也不用加班！”小棠用胖嘟嘟的手摸著他的臉，手指上還帶著沐浴露的香味。他當時笑著把畫貼在冰箱上，說：“小棠真乖，等爸爸忙完，就帶你去公園玩，好不好？”“好！”小棠蹦起來，抱著他的脖子親了一口，“爸爸最好了！”
可現在，冰箱上的畫還在嗎？他想起早上出門時，小棠揉著眼睛，抱著他的腿說：“爸爸，上周說的公園，這周能不能去？”他當時急著去菜市場，敷衍著說：“等爸爸忙完，忙完就去。”小棠的眼神一下子暗了，像顆熄滅的星星，可還是笑著說：“那爸爸要說話算話哦！”他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就走，沒看見小棠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電動車消失在街角。
風越來越大，吹得江邊的柳樹沙沙作響，幾片葉子飄到他腳邊。他站起來，腿麻了，踉蹌了一下，扶著旁邊的路燈桿。路燈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個瘦骨嶙峋的幽靈。他走到江邊，江水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有人在敲他的心門。他蹲下來，伸手摸了摸江水，涼得刺骨，像塊冰。江水漫過他的腳踝，他打了個寒顫，想起去年夏天帶小棠來江邊玩的情景——小棠光著腳，踩在江水里，笑著喊：“爸爸，水好涼！”他當時蹲下來，把小棠抱起來，轉圈圈，小棠的笑聲像銀鈴一樣，飄得很遠很遠。“爸爸，再轉一圈！再轉一圈！”小棠喊著，雙手抱著他的脖子，臉貼在他臉上，軟軟的，暖暖的。
可現在，同樣的江水，卻像把刀，割得他的腳發疼。他看著江里的自己，頭發亂了，胡茬長了，眼睛里全是紅血絲，像個陌生人。他想起今天白天接到的催債電話——銀行的客服小姐說：“林先生，您的貸款已經逾期三天，請盡快還款，否則我們將采取法律措施。”供應商張叔說：“浩子，我也是沒辦法，你看能不能先給我五千？”王哥說：“浩子，我媽昨天進了ICU，你要是有辦法，就幫我一把……”還有個陌生號碼，接通后說：“林浩，你欠的錢什么時候還？不然我就去你家找你，讓你女兒看看你是什么樣的人！”他當時嚇得手里的青菜掉在地上，攤主看著他，他趕緊撿起來，說：“對不起，手滑了。”
他突然想跳下去——跳下去的話，是不是就不用再聽催債電話的鈴聲？是不是就不用再看妻子眼角的皺紋？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對小棠期待的眼神？他看著江里的月亮，想起小棠說的“爸爸變成小鴨子”，要是真的變成小鴨子，是不是就能游到很遠的地方，再也不用回來？
可就在這時，他想起妻子昨天晚上說的話——昨天晚上，他坐在沙發上抽煙，煙灰缸里已經有七八個煙頭。妻子端來一杯溫牛奶，放在他旁邊，說：“林浩，今天張叔打電話來，我跟他說，下個月一定還，他答應了。”她坐在他旁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涼，妻子的手很暖。“不管怎樣，我們一起扛。”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他當時沒說話，把煙頭掐滅，可妻子的話像顆種子，埋在他心里。
還有小棠的笑臉，小棠的聲音，小棠的小手攥著他的衣角——他想起上周，小棠感冒了，躺在沙發上，說：“爸爸，我想吃你做的雞蛋羹。”他趕緊去廚房，打了兩個雞蛋，加了點溫水，蒸了十分鐘。端出來的時候，小棠聞了聞，說：“好香！爸爸做的雞蛋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他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等你好了，爸爸帶你去公園玩。”小棠點頭，說：“說話算話哦！”
風里突然飄來股包子的香味，是街角的包子鋪，小棠最喜歡吃那里的豬肉白菜包。他抬頭看了眼，包子鋪的燈還亮著，老板正在揉面。他摸了摸懷里的錢包，掏出十塊錢，走過去說：“老板，來兩個豬肉白菜包。”老板抬頭，認出他，說：“林哥，還是給小棠買的？”他點頭。老板笑著把包子裝在紙袋子里，說：“熱乎的，趕緊拿回去。”他接過，把包子藏在懷里，怕涼了。
往家走的時候，他的腳步輕快了一些。路過小區門口，保安大哥笑著跟他打招呼：“林哥，回來啦？”他點頭，說：“嗯，剛買了包子。”保安大哥說：“小棠肯定高興。”他笑了笑，往樓上走。
走到家樓下，他抬頭看了眼窗戶，燈還亮著。窗戶上有個小影子，是小棠，搬著椅子站在窗戶邊，往樓下看。看到他的時候，小棠跳起來，喊：“媽媽，爸爸回來了！”然后窗戶里的燈更亮了，妻子的聲音傳來：“林浩，上來吧，飯在鍋里熱著。”
他摸了摸懷里的包子，還是熱的。他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小棠撲過來，抱著他的腿：“爸爸！爸爸！”他蹲下來，把包子拿出來，說：“小棠，看，爸爸買了你最喜歡的包子。”小棠接過，聞了聞，說：“好香！爸爸最好了！”然后舉著包子，說：“爸爸，你吃一個。”他笑著搖頭，說：“爸爸不餓，你吃。”
妻子走過來，接過他的外套，說：“洗了澡再吃，飯在鍋里。”他看著妻子，眼睛里又濕了，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妻子笑著搖頭，說：“沒事，回來就好。”
小棠舉著包子，說：“爸爸，明天我們去公園好不好？”他看著小棠的笑臉，想起昨天晚上的話，想起妻子的話，想起江里的月亮，想起懷里的包子。他點頭，說：“好，明天爸爸陪你去。”
小棠歡呼起來，抱著他的脖子親了一口。妻子站在旁邊，笑著看著他們，燈光照在她臉上，眼角的細紋里全是溫柔。
窗外的風還在吹，但林浩覺得，風里有了包子的香味，有了小棠的笑聲，有了妻子的溫暖，不再那么冷了。他抱著小棠，往客廳走，說：“走，我們去吃包子，吃完了洗澡，明天去公園玩。”小棠點頭，說：“好！爸爸說話算話哦！”他笑著說：“算話，一定算話。”
客廳的冰箱上，還貼著小棠的畫，畫里的爸爸戴著廚師帽，旁邊有個大房子，寫著“爸爸的餐廳”。冰箱上的磁鐵是小棠用攢的零花錢買的，上面寫著“爸爸加油！”。
林浩看著畫，看著小棠的笑臉，看著妻子的背影，突然覺得，不管有多難，只要有他們在，就有希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三百塊，想起明天早上還要去菜市場批菜，想起餐廳里的桌椅，想起小棠的小紅花，想起妻子的溫牛奶——他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而他，會帶著希望，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