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整，巷口的路燈準時亮起來。林浩蹲在鹵味攤前，手指凍得發僵，卻還是仔細地把最后一盒鹵鴨翅裝進泡沫箱。箱底的保溫層已經有點破了，露出里面暗黃色的棉絮——那是去年冬天李晴用舊毛衣改的，說比買的保溫袋管用。

“老板，還有鹵肥腸嗎？“

身后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林浩抬頭，看見穿藏青色西裝的男人，領帶歪在脖子旁，公文包搭在肩上，顯然是剛加班出來。他趕緊直起腰，手指在泡沫箱里翻了翻：“還有最后一份，給您留的。“

男人接過鹵肥腸，遞來二十塊錢，猶豫了一下說：“我每天加班都來買你家鹵味，味兒比對面那家強多了。你這么努力，怎么不拍點視頻發抖音？現在好多擺攤的都靠這漲生意。“

林浩笑了笑，把錢塞進褲兜里——褲兜破了個洞，錢直接貼在腿上，涼得他打了個寒顫：“我哪會拍那玩意兒？再說了，拍了也沒人看。“

男人揮了揮手，轉身走向巷口的地鐵口：“試試唄，萬一火了呢？“

林浩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燈下，低頭收拾剩下的鹵料罐。不銹鋼的罐子上還沾著早上熬湯時濺的鹵汁，他用袖口擦了擦，想起凌晨三點起床時的場景：廚房的燈昏黃，李晴揉著眼睛幫他系圍裙，說“今天的桂皮要多放一片“，然后他站在煤氣灶前，看著鹵料在湯里咕嘟咕嘟冒泡泡，蒸汽模糊了眼鏡，連鐘上的指針都看不清。

等把所有東西都裝進塑料箱，已經十點半了。林浩扛起箱子，肩膀被勒得生疼——箱子里裝著鹵鍋、調料罐、剩下的鹵味，足有三十斤重。他順著巷口往家走，路過便利店時，玻璃門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招夜班店員，月薪三千，包吃住“。他盯著看了兩秒，又搖了搖頭——擺攤雖然累，但至少能自己支配時間，能多陪會兒女兒。

家里的門沒鎖。林浩推開門，暖黃的燈光立刻裹住他。客廳的舊沙發上堆著女兒小棠的玩具，茶幾上擺著她今天畫的畫——畫里一家三口站在彩虹下，爸爸舉著她轉圈，媽媽笑著拍手，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爸爸陪我玩“。廚房的鍋里還溫著粥，飄來淡淡的米香，顯然是李晴留的。

他把泡沫箱放在玄關，揉了揉發酸的腰，走到茶幾前拿起女兒的畫。畫紙邊緣卷著角，顯然是被小棠反復摸過。他想起早上出門時，小棠揉著眼睛從房間里跑出來，拽著他的衣角說：“爸爸，今天能早點回來嗎？我想讓你陪我搭積木。“他當時蹲下來，摸著她的頭說：“爸爸今天盡量，等爸爸賺了錢，買最大的積木給你。“小棠笑著蹦回房間，卻沒看見他轉身時，眼角的細紋里藏著的愧疚。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林浩掏出來，屏幕上顯示著“債主陳哥“的名字。他盯著屏幕看了三秒，還是按下了靜音。陳哥是他之前餐館的供應商，欠了十萬塊，上個月已經上門鬧過一次——那天小棠正在寫作業，陳哥拍著桌子罵“老賴“，小棠嚇得筆都掉了，李晴抱著她，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卻還是笑著說“陳哥，再給我們點時間“。

林浩把手機放在茶幾上，轉身走向衛生間。鏡子里的他頭發亂蓬蓬的，額角有一道淡淡的疤——那是去年擺攤時被自行車撞的，流了好多血，李晴哭著送他去醫院，他卻笑著說“沒事，這疤像英雄“。嘴角還沾著鹵汁，是晚上熬湯時濺的，他用毛巾擦了擦，卻越擦越明顯。

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抖音的拍攝界面。他盯著鏡頭里的自己，突然想起白天那個加班男人的話：“你這么努力，怎么不拍點視頻發抖音？“

其實他早就想拍了。上周擺攤時，他看見旁邊賣煎餅的阿姨在拍視頻，對著鏡頭說“我每天四點起床做煎餅，雖然累，但能給兒子賺學費“，下面有好多評論“阿姨加油“、“明天去買你的煎餅“。他當時就想，要是他也拍個視頻，說不定能多賣幾份鹵味，這樣就能早點還錢，就能陪小棠去公園，就能給李晴買件新衣服——李晴的羽絨服已經穿了三年，袖口都磨破了，卻還是說“我不冷“。

林浩調整了一下手機的角度，讓鏡頭對著自己的臉。他清了清嗓子，開口說：“大家好，我是林浩。“

聲音有點抖。他皺了皺眉，覺得自己說得太生硬。他放下手機，揉了揉喉嚨，又試了一次：“大家好，我是林浩，一個擺地攤賣鹵味的。“

還是不對。他想起陳哥罵他“老賴“的樣子，想起小棠問“爸爸為什么總不回家“的樣子，想起李晴偷偷抹眼淚的樣子。他突然覺得，應該把真相說出來。

他拿起手機，重新對準鏡頭。這次他沒再猶豫，開口說：“大家好，我是林浩。“聲音還是有點抖，但比之前穩了一點：“我是一個負債30萬的老賴。“

話剛說完，他就后悔了。“老賴“這兩個字從自己嘴里說出來，比別人罵他還難聽。他停頓了一下，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節都發白了。他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其實我不是想賴賬，我只是……暫時沒能力還。“

說到這里，他的喉嚨有點發緊。他想起兩年前餐館關門的那天。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去餐館開門，卻發現房東已經把門鎖換了。他站在門口，看著掛在墻上的“浩晴餐館“的牌子——那是他和李晴一起掛上去的，用紅布裹著，李晴笑著說“浩晴，就是我們的未來“——突然就哭了。那天晚上，他坐在餐館的臺階上，喝了半瓶白酒，李晴坐在他旁邊，沒說話，只是握著他的手，直到天亮。

“我現在擺地攤賣鹵味，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熬湯，晚上十點收攤。“林浩的聲音越來越啞，他想起早上熬湯的場景：煤氣灶的火開得很大，鹵料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泡，香味飄滿整個廚房。他站在鍋前，翻著鹵味，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卻還是笑著說“今天的湯熬得濃，肯定好賣“。

“昨天債主上門了。“林浩的眼睛有點發酸，他想起陳哥拍桌子的樣子，想起小棠嚇得發抖的樣子，想起李晴抱著小棠的樣子：“他罵我老賴，說我躲著他。其實我沒躲，我每天都在擺攤，每天都在賺錢，只是……“

他停頓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勉強笑了笑：“今天想拍這個視頻，就是想告訴大家，我在努力。我不想當老賴，我想把錢還上，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視頻拍了三分鐘。他反復看了五遍，覺得自己說得有點亂，聲音也不好聽，甚至有點像在抱怨。但他還是咬著牙，按下了發布鍵。

然后他坐在沙發上，盯著手機屏幕。每隔五分鐘就刷新一次。

播放量從1變成2——是李晴點贊的。

變成3——是隔壁賣水果的老張，他之前幫老張看過攤，老張說“我幫你點了贊“。

變成4——是白天那個加班男人，他評論說“加油，我明天去買你的鹵味“。

然后就再也沒漲過。

林浩盯著屏幕，心里有點失落。他想起早上熬湯時，李晴說“今天的鹵味肯定好賣“，想起小棠說“爸爸，我幫你發朋友圈“，想起老張說“你這鹵味比超市的好吃“。他以為，只要他拍了視頻，就會有人看到，就會有人支持，就會有人買他的鹵味。

但現在，播放量只有4。

他拿起手機，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視頻。視頻里的他頭發亂蓬蓬的，嘴角沾著鹵汁，聲音發抖，卻還是認真地說著自己的故事。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在鏡頭前表演著自己的苦難，卻沒有人愿意看。

凌晨十二點，衛生間的門開了。李晴洗完澡出來，頭發濕漉漉的，穿著那件舊睡衣——是他們結婚時買的，粉色的，現在已經褪成了淡紅色。她擦著頭發，走到林浩身邊，問：“怎么還沒睡？“

林浩抬頭，嘴角扯出一個苦笑：“沒什么，第一次拍視頻，沒人看。“

李晴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暖，像個小暖爐。她笑著說：“沒關系，慢慢來，總會有人看到的。“

林浩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紅血絲，顯然是最近沒睡好。她的臉頰有點瘦，下巴尖了好多——這些年跟著他吃苦，她從來沒抱怨過，從來沒說過“后悔“，從來沒說過“為什么我們這么慘“。她總是笑著說“沒關系“，總是笑著說“會好的“，總是笑著說“我相信你“。

林浩突然想起他們結婚那天的場景。那天他們在民政局門口，李晴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是她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她笑著說：“林浩，我不在乎你有沒有錢，我在乎的是你有沒有上進心。“他當時就發誓，要讓她過上好日子，要讓她穿最漂亮的衣服，要讓她住最大的房子。

但現在，他連一件新衣服都買不起，連陪她去電影院的時間都沒有，連給她做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林浩把手機放下，伸手抱住李晴。他聞著她頭發上的檸檬味洗發水——那是他們結婚時用的，現在還是這個味道。他想起結婚那天，他們一起去超市買洗發水，李晴拿著一瓶檸檬味的，說“這個味道好聞，像我們的未來“。現在，未來雖然苦，但這個味道沒變。

“對不起。“林浩輕聲說。

“對不起什么？“李晴笑著問。

“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吃苦。“

李晴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我不覺得苦。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吃泡面，我也覺得甜。“

林浩的喉嚨發緊。他想起小棠的畫，想起老張的點贊，想起白天那個加班男人的話，想起李晴的笑容。他突然覺得，就算播放量只有4，就算沒有人看他的視頻，就算陳哥再上門罵他，他也不怕了。

因為他有李晴，有小棠，有老張，有那些支持他的人。

他抱著李晴，聽著她的心跳聲，覺得心里的失落少了一點。

至少，他還有她。

凌晨一點，林浩已經睡著了。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迷迷糊糊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抖音的通知：“您的視頻有新評論。“

他點開評論，看見一條留言：“加油，我也是負債的，我們一起努力。“

下面還有一條私信：“你的鹵味在哪里賣？明天我去買。“

林浩笑了。他把手機放下，轉身抱住李晴。李晴翻了個身，迷迷糊糊說：“怎么了？“

“沒什么。“林浩笑著說，“有人說要去買我們的鹵味。“

李晴笑了：“那太好了。“

林浩望著窗外的月亮，覺得今晚的月亮特別亮。

他知道，明天會更好。

因為他在努力，因為他有她，因為他相信，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