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鐵軌盡頭的海
手搖車的鐵輪與鐵軌咬合,發出“咔嗒、咔嗒”的節拍,像一顆不肯安睡的心臟。
霧坐在鋼琴前,指尖懸而未落,仿佛在等待某個暗號。
我彎腰,把全身重量壓在搖柄上——每一次下壓,都像把過去二十年未說完的話推進夜色。
父親蹲在車尾,用半截煙頭點燃最后一支火把,火光舔著他臉上的溝壑。
“你媽第一次坐火車,也是這樣的月亮。”他說。
我沒接話,只聽見風把松脂味從山脊吹下來,混著鐵軌的冷腥。
軌道開始下坡。
重力接管了節奏,搖柄猛然空轉,我險些被甩出去。
霧的左手迅速按住最高音區的三個白鍵——
“當!”
尖銳的共鳴像一道剎車,車速緩下來。
少年把汽油桶倒扣在車尾,用石子打出滾奏:
咚——咚——咚——
盲婆婆的節拍器在60與62之間搖擺,像年邁的呼吸。
火把的光被速度拉成一條顫抖的紅線,映在霧的側臉,像給她鍍了一層薄薄的銅。
第一個隧道來了。
黑暗吞沒月光,只剩鋼琴內部金屬的余振在耳膜里嗡嗡作響。
霧彈了一段無詞歌:
低音區的A像錨,高音區的升G像纜繩,
中間的空白,由我們的心跳填補。
隧道盡頭,忽然出現一片磷光——
成百上千的螢火蟲被琴聲驚起,
像散落的音符,貼在車窗上,貼在瞳仁里。
少年伸手,抓了一只放進我掌心。
“給阿姨帶路。”他說。
我合攏手,光在指縫間跳動,像極小時候母親用火柴寫在我手心的“海”字。
出了隧道,鐵軌分岔。
左邊的軌道被荒草淹沒,右邊的軌道閃著新磨的銀。
父親跳下車,用腳尖丈量兩條軌距。
“左邊通舊碼頭,右邊通斷崖。”
霧抬頭,月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鹽。
“去斷崖。”她說。
我愣住:“那里沒路。”
“路是人走出來的,”她笑,“也是聲音炸出來的。”
父親沒再勸,只把火把插在軌道中央——
火光像一枚倒置的燈塔,為我們標記歸途。
我們合力把道岔扳向斷崖。
鐵銹摩擦,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像母親臨終前沒說完的那句“別怕”。
斷崖越來越近,海浪的喘息變成咆哮。
鐵軌盡頭,只剩一道斷裂的懸崖,像被誰用巨斧劈開。
月光下,海面鋪著一條銀色的接縫,仿佛在等待兩塊陸地重新合攏。
霧起身,把鋼琴凳搬到車尾,坐下,深呼吸。
“路,”她說,“最后一段,讓我來開。”
我松開搖柄,走到她身邊。
父親的火把在風中熄滅,世界只剩黑白兩色——
黑的夜,白的琴鍵。
霧的雙手落在鍵盤,彈起《Danny Boy》的變奏:
第一遍,是母親錄音里的原調;
第二遍,降了半音,像遲到的告別;
第三遍,突然加速,把旋律撕成碎片,
像把二十年的遺憾一股腦倒進海里。
最后一個和弦,她用了全黑鍵——
一個不存在的減七,懸在空氣中,像不肯落地的問號。
與此同時,手搖車沖出了軌道。
失重。
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帶著鹽粒、帶著松脂、帶著整個太平洋的腥味。
我閉上眼,聽見鋼琴在空中發出最后的共鳴——
“嗡——”
像鯨歌,又像母親隔著歲月喊我的小名。
沒有撞擊。
只有冰涼的水花拍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吻。
我睜開眼——
手搖車、鋼琴、霧、父親、少年、盲婆婆,
全都落在一片巨大的浮筏上。
浮筏由廢棄琴蓋、船板、空汽油桶捆扎而成,
上面鋪著盲琴鎮老人們連夜縫的帆布,
帆布上用熒光顏料畫著一條巨大的鳶尾花。
浮筏隨著退潮,緩緩漂離斷崖,像一片被月光剪下來的夢。
霧坐在鋼琴前,指尖滴水,卻笑得像個剛偷到糖的孩子。
“路,”她說,“你聽——”
我側耳。
海浪不再是咆哮,而是合唱:
低音是暗涌,中音是碎浪,高音是風掠過浪尖的汽笛。
而鋼琴,浮在海水中央,像一只巨大的共鳴箱,
把每個人的心跳放大成潮汐。
父親把火把重新點燃,高舉過頭頂。
火光里,我看見——
少年把石子撒向天空,像下一場星雨;
盲婆婆用拐杖敲擊浮筏邊緣,打出三拍子的圓舞;
老漁夫吹起口琴,和霧的琴聲重疊,像兩代人隔著時空握手。
而我,第一次不需要用耳朵去“看”——
浮筏、月光、琴聲、火光、霧的眼睛,
全都直接落進心臟,像一封遲到二十年的家書被當場拆開。
浮筏越漂越遠,盲琴鎮的燈火縮成一條溫暖的細線。
霧把最后一塊象牙白鍵嵌進鋼琴缺口,
輕輕一按——
清脆的中央C像一枚信號彈,劃破夜色。
遠處,忽然亮起回應的燈:
一盞、兩盞、三盞……
是鎮上所有老人把煤油燈舉到窗前,
為我們送行,也為他們自己送行。
霧伸手,把鳶尾花小刀插進浮筏中央,刀刃向上,
像給這片臨時國土立一根旗桿。
父親從懷里掏出那只節拍器,
上弦,調到42——
最慢的廣板,像心跳最后一次減速。
他把節拍器放在鋼琴蓋上,
“咔嗒、咔嗒、咔嗒……”
聲音與海浪同步,像給世界重新上發條。
少年把汽油桶倒扣,當作鼓,
盲婆婆把最后的石子撒進海里,
石子落水,發出“咚、咚、咚”的回聲——
像有人在海底為我們鼓掌。
霧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卻帶著火。
“路,”她說,“閉上眼睛。”
我照做。
她引著我的手,按在鋼琴最低的A上——
“這是錨。”
再按最高的C——
“這是帆。”
然后,把我的手按在她胸口——
“這是海。”
我掌心下,她的心跳像一匹脫韁的馬,
又像一只不肯落地的鳥。
我俯身,吻了她的額頭,
嘗到鹽、嘗到鐵、嘗到二十年來所有遲到的眼淚。
“霧,”我說,“從今往后,
每當你聽見海浪,
那是我替你喊的顏色。”
天快亮了。
浮筏漂進一片平靜的海灣,
水面像一塊巨大的黑膠唱片,
而我們,是唱針,
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圈 grooves上,
刻下盲琴鎮、斷崖、隧道、螢火蟲、
母親的歌聲、父親的嘆息、
以及一朵用聲音畫成的鳶尾花。
當第一縷真正的日出躍出海平線時,
霧松開我的手,走到浮筏邊緣,
對著空曠的海面,
用盡全力喊出一句無詞的歌——
聲音被風撕碎,
又被海浪一片片拼回,
最終變成整個太平洋的合唱。
我站在她身后,
聽見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與世界的節拍,
嚴絲合縫地,
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