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cè)身，讓出泥爐上那口一直用文火咕嘟著、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大鍋：“仙翁夢中所授，非止一湯。尚有另一味，稱‘九宮格’，言乃天賜烈火，滌蕩凡俗，專解膩悶，欲請貴人品鑒。”

文士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為深濃的興味：“天賜烈火？好，便品鑒這個。”

我猛地掀開鍋蓋！

轟——！

灼熱蒸汽如云團爆開，辛辣熾烈的奇香咆哮著席卷四方，嗆得周遭一片咳嗽聲。紅浪翻滾！赤彤彤的油湯劇烈沸騰，九宮鐵格森然劃分，椒粒、茱萸、各式異果香料在滾油中沉浮跌宕，色澤猙獰，氣象狂放，與昨日那碗清湯的含蓄溫雅判若云泥！

那文士被這劈面而來的兇猛蒸汽和異香沖得微微一仰，旋即穩(wěn)住，怔怔盯著鍋中那片咆哮的紅油煉獄，臉上那慣常的從容鎮(zhèn)定片片碎裂，盡化為難以置信的震撼。

蒸汽稍散，現(xiàn)出他愕然的面容。

滿場寂然，唯聞紅湯沸騰的“咕嘟”聲響，霸道地吞噬了州橋夜市所有的嘈雜。那文士怔了半晌，眼中震撼漸褪，取而代之地是濃烈到極致的好奇與探究。他身后那精壯漢子已是渾身緊繃，下意識欲上前攔阻，卻被文士一個極輕微的手勢止住。

“此物……喚作何名？如何食之？”文士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我取過一副干凈碗筷，又從攤下摸出早備好的幾碟薄如蟬翼的肉片、鮮嫩菜蔬并些豆腐雜件——這都是我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勉強湊出的“火鍋配菜”。

“此乃‘九宮格火鍋’。”我躬身答道，“仙翁言，九宮分格，滋味各異，或猛辣，或醇麻，或鮮香，依料投入，瞬息即熟，蘸以蒜泥香油，入口鮮燙麻辣，最是酣暢淋漓。貴人請看——”

我夾起一片羊肉，在那翻滾最烈的中心格中一涮，肉片頃刻蜷曲變色，撈起后在其面前小碟中一蘸，恭敬遞上：“請貴人小心燙口。”

那文士竟不遲疑，接過便送入唇中。只一瞬，他雙眼猛地睜大，臉頰迅速漫上一層紅暈，額角立刻滲出細(xì)密汗珠。他似是極怕燙，又舍不得那滋味，微微張著嘴哈了兩口氣，眼中光彩大盛！

“妙！妙極！”他咽下后，竟撫掌輕喝，全不顧儀態(tài)，“此味霸道絕倫，如烈火灼喉，又如甘露回甘！麻、辣、鮮、香、燙，層層疊疊，竟是從未有過之體驗！”說罷，竟自行執(zhí)箸，又涮了一片，這次動作熟練了些，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閉目搖頭，滿臉盡是享受嘆服。

他吃得專注，汗流浹背亦不顧，哪還有半分方才的清癯文雅，倒似個市井中的饕客。那精壯漢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幾番欲言又止。

一連吃了七八片肉，又嘗了些菜蔬豆腐，文士方覺過癮，擱下筷子，長長舒出一口帶著椒麻香氣的氣，目光灼灼地看向我：“仙翁還說了什么？”

我垂手恭立：“仙翁只道，飲食之道，亦有陰陽。前日之湯，至清至淡，乃陰之極；今日之鍋，至濃至烈，乃陽之極。陰陽輪轉(zhuǎn)，方是圓滿。且此鍋最宜圍爐共食，方能盡興，非獨享之物。”

“陰陽輪轉(zhuǎn)……圍爐共食……”文士喃喃重復(fù)，眼中若有所思，目光再次落在那依舊沸騰的九宮格上，紅湯滾滾，熱氣蒸騰，映得他面容明滅不定。半晌，他忽然輕笑一聲，意味不明，隨即起身。

“今日得嘗異味，甚好。”他語氣已恢復(fù)平淡，對那精壯漢子微一頷首。漢子立刻從懷中摸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約有十兩重，輕輕放在我那簡陋的案板上，金光燦燦，與我那些銅錢格格不入。

“這……”我故作惶恐。

“賞你的。”文士擺擺手，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向馬車走去。那精壯漢子深深看我一眼，目光復(fù)雜，隨即快步跟上。

馬車碌碌而去，很快消失在汴梁街巷的燈火人流之中。

攤子周圍死寂了片刻，隨即轟然炸開！

“金子！是金子！”“官家……方才那人莫不是……”“噓！噤聲！不想活了！”“九宮格火鍋？竟是仙翁所授的另一味！”“宋小哥！不，宋掌柜！這鍋賣不賣？讓俺們也嘗嘗仙家滋味！”

人群瘋狂涌上，眨眼間將我那小攤圍得水泄不通，目光熾熱地盯著那口還在翻滾的紅鍋，以及案板上那錠刺目的黃金。先前那賣肚肺的漢子，此刻擠在人群最前，臉上堆滿了諂媚敬畏的笑，哪還有半分輕視。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樣了。開水白菜是奇技，足以引人注目；但這九宮格火鍋，才是真正能點燃這座城市的狂野之火。

之后數(shù)日，我那小攤徹底成了汴梁一景。萬人空巷，皆欲一睹“仙鍋”真容，一品那傳聞中“天賜烈火”的滋味。莫說百文一碗的湯，便是這火鍋，我定價一貫錢一位（僅提供一小份嘗試），依舊供不應(yīng)求，錢如流水般涌來。

我迅速盤下了旁邊兩個攤位的空間，又雇了三個手腳利落的幫閑，砌起多個泥爐，日夜不停地熬制那紅湯鍋底。香料、茱萸、牛羊油……這些材料被大量購入，又帶動了左近鋪面的生意。州橋夜市，因我這一口鍋，竟比往常更熱鬧了十分。

達(dá)官顯貴亦聞風(fēng)而動，馬車堵塞了街道。有勛貴家仆擲下重金，欲請我過府專司此宴；亦有酒樓東家找來，許以干股，欲買斷這鍋底秘方。我皆一一婉拒，只道“仙翁有囑，此味需澤被眾人，非一家之私”。

這話傳開，更是為我添了幾分神秘與聲望。市井間皆言，州橋夜市的宋廚子，乃天上灶君弟子臨凡，來點化這濁世飲食的。

當(dāng)然，亦有麻煩。

賈總管又陰魂不散地來過一次，帶著幾個面色不善的幫廚，嘗了一口火鍋后，臉色愈發(fā)陰沉。他盯著我那口熬制底料的大鍋，鼻翼不住抽動，似想分辨出其中所有香料配伍。

“小子，你這般喧鬧，就不怕木秀于林？”他陰惻惻地道，“宮中尚食局，尚缺你這等‘仙味’。”

我恭敬笑道：“總管說笑了。小人市井之徒，粗手笨腳，仙翁授藝時也曾嚴(yán)誡，此等鄉(xiāng)野之味，登不得大雅之堂，恐沖撞了貴人。還是在此地，給尋常百姓添個滋味就好。”

賈總管碰了個軟釘子，冷哼一聲，甩袖離去。我知道，他絕不會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