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女問診

在心笛自我封閉的那段時間，我整日惴惴不安，數著天過日子。終于，二十七天后，心笛把房門打開了，但是不讓我和她一起吃飯，甚至提出她在大廳看電視時我要回避到其他房間。望著一臉病容才從“自囚”中走出來的女兒，我能說什么？只要她不把自己關起來就好。可每每她看電視我躲到自己房間時，都禁不住默默流淚……

后來心笛又提出要網上購物，我就開始一趟趟往銀行跑，去為“支付寶”充值。

在心笛休學回國前，也就是2008年初，我父親因突發心肌梗死，撒手人寰。之后，與父親感情極深的母親，始終在悲痛和哀傷的旋渦中不能自拔。身為長女，我毅然辭去原來的工作，專門陪伴了母親近半年。心笛年底回國時，我剛剛開始現在這份新工作，月收入稅后四千多元。

在當時，按照一般家庭的生活開銷，這樣的收入也還可以了。但是，自從心笛開始網購，每月所購衣物、化妝品等各類物品，通常都是兩三千元，我便感到手頭緊張了。

由于心笛不肯見外人，每次她都是把網購的衣物快遞到我所在單位。那段時間，我上班時每天都會不止一次地接到來自前臺的電話，讓我去取快遞。看到我手上大包小包、大盒小盒的快遞像小山一樣，前臺的小姑娘總是熱心地幫我把東西送到辦公室，還羨慕地跟我說：“您部門的業務真不錯啊！”原來，她以為都是我的客戶發來的。

心笛對這些衣物卻常常不滿意，于是接下來又要為她一件件地退貨。她往往是“一窩蜂”式網購，一個風潮又一個風潮。購衣風潮過后，開始狂購化妝品——指甲油陸續買了十幾種，十個指甲涂上十種不同的顏色，涂了擦，擦了涂；護膚品也是買了近十套，抹了洗，洗了再抹。直到因各類化妝品混用，她臉上布滿一片片紅疙瘩，此風潮才暫告停息。沒過兩天，她又把目標瞄上了毛絨玩具，從寸把高的企鵝到一人高的棕熊，堆滿了家中各個角落。僅40多平方米的房子，空間變得越來越小，可我又能說什么呢？

一個療程的中藥服用過后，心笛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失眠更讓她整宿無數次地躺下、開燈、坐起、再躺下，痛苦不堪。

2009年1月中旬，有位曾患抑郁癥的朋友勸我：“還是吃西藥吧，見效快。像你女兒這么年輕又是初期，興許幾片藥就能給壓下去。”隨后，向我介紹了他的主治醫生申大龍。

申大龍，某精神科醫院專家，醫德醫術俱佳，朋友的病就是他治好的，因而朋友對他深信不疑。通過網上預約，兩天后，我特意請事假來到這家醫院，掛上了申大龍醫生的專家門診號。

剛在候診室里落座，只見一個女患者捂著臉對身邊的家人說：“所有的人都在盯著我看呢，你看你看，又一個！”

她指的分明是我，因為我當時確實在不由自主地看她。聽她這么一說，我立即把目光移向別處。

終于叫到我了。走進診室，聽見前面患者的家人還在問：有沒有可能不住院，再住他就是“二進宮”啦！患者是個男青年，也許是剛剛發作過，身體還在輕微抽搐，臉色蒼白。申醫生耐心地告訴他們，患者有嚴重的自殘和傷人情況，住院既是為治療也是為了安全，終于說得那家屬不再堅持，扶著男青年走出診室。

我坐定，面對申醫生，看著這位年近六旬的專家，覺得那清癯的臉上寫滿和善，這讓我一下子對他有了敬意和信任。

我趕緊向申醫生說明，我是替不能出門的女兒來求診的，隨后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心笛的病情。我憂心忡忡地問申醫生：“我女兒一直是個身心非常健康的孩子，即使去了國外留學，頭兩三年也沒有出現過任何征兆，怎么一夜之間就抑郁了？”

申醫生告訴我，抑郁癥通常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潛伏”了，直到暴發的那一刻之前，患者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這種病就像“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可能因為某個突發事件而暴發。

申醫生為心笛開了一種治療失眠癥的藥，叮囑我一旦病人能夠走出家門，還是要盡快帶她本人來醫院直接診治為好。

走出門診大廳，突然間，一聲凄厲的呼喊震驚了所有的人：“救命啊！——”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吃力地抱著一個年輕女孩兒往住院部的大門里走。女孩兒手腳亂蹬，拼命掙扎，徒勞地發出一聲聲哀號。我不由得心頭一陣緊似一陣，急忙轉過臉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出了醫院。莫非我的心笛將來也會這樣？我不寒而栗。

服用安眠藥的第一天，心笛坐在沙發上，對著窗戶的方向一動不動。我輕輕走到她身邊，看見她緊咬下唇，極力克制自己，可兩顆豆大的淚珠仍然順著她的面頰滾落而下。

藥物的力量在心笛的身體里如何一點點滲透？我無從體會，只感覺胸口隱隱作痛，一顆心被憂慮、憐惜與無奈撕扯著。

服藥三天后，心笛開始有了變化，能和我一起吃飯、看電視了。而藥物的催眠作用如同一只有力的大手，把被失眠困擾多日的心笛拉進沉睡的深谷，她常常一直睡到次日中午。

2009年除夕夜，心笛和我一起看央視“春晚”，我竭力用興致勃勃的語調評論一個個節目，仿佛我們是在享受最平常的天倫之樂。可每當我偷看心笛，她總是面無表情。演到小品《不差錢》，趙本山一句“人生最最痛苦的是，人活著，錢沒了”，把全國人民逗得前仰后合，心笛卻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實人生最最痛苦的，是人還活著，卻不能走出家門。”

天性中不乏幽默的心笛，原本反應機敏的她，此刻說出這句飽含巨大精神痛苦的話，對于她似乎并不會因此再痛上一分，而我卻如針刺入心……

新年鐘聲響過，望著已經熟睡的心笛，真希望她大年初一一早醒來，揉揉眼睛對我說：“媽媽，我是跟你鬧著玩兒的，看把你急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