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河南岸的燎臺尚未熄滅,焦骨的氣味隨夜風漫上城墻,在垛口與垛口之間徘徊,像不肯離去的幽靈。子羨踩著濕滑的繩紋陶磚,一步一步踏向靈臺最高層。戌正已過,宗廟鐘鼓俱寂,只有他腰間懸著的“貞人鈴”還在發出細碎顫響——那是前任貞人子央的遺物,銅舌上缺了一角,聲音比尋常多了一絲裂帛似的尖銳。
他本不該在這時辰登靈臺。按禮,大貞人夜不觀星、不握龜、不誦辭,以免“擾帝于幽”。可日落之前,太史寮匆匆傳來王命:今夜有“異象”,需留一人于靈臺“伺帝”。“伺帝”二字說得極輕,卻像一枚磨得鋒利的蚌刀,刮得人耳膜生疼。所有貞人都明白,所謂“異象”,十有八九與七日前失蹤的子央有關——更與那片刻著「玄鳥噬日」的龜甲有關。那甲片如今正貼肉藏在子羨胸前,隔著一層葛衣,仍能感到它像火炭般一明一暗地搏動,仿佛甲片里藏著另一顆心。
靈臺頂層只點了一盞人形銅燈。燈人跪坐,雙臂托舉燈盤,盤內燃著摻了人脂的鯨膏,火苗細而直,像一根被拉長的骨針。子羨在燈前跪下,解開胸前葛衣,取出那枚甲片,平放在燈焰上方寸許。
甲片長不過半拃,呈青灰色,背甲的盾紋卻被血漬浸得發黑。血來自今夜酉時的“小祀”——十羌童、三牡牛、一白豕,血槽接滿后,他親手以骨匕蘸血,在甲內面刻下問辭:
「翌日卯,帝其令玄鳥至?」
卜刀方停,甲背便“啪”地炸出一聲脆響,一條環形裂紋自中心圓鉆處綻開,不偏不倚,圈住了“鳥”字。裂紋邊緣隨即滲出橙金色血珠——不是牲血,而是正午時分從銅表上滴落的“日血”。那一刻,所有執禮的祝、史、羌奴同時噤聲。他們看見裂紋在血珠里繼續生長,像被火舌舔著的干葦,最終拼成四個古怪的形符:
『玄鳥噬日』
這不是任何貞人所能寫出的辭例。它更像一道咒,或者一次提前寫就的驗辭。子羨用指尖去觸,指腹立刻被燙出一枚焦黑的圓斑,疼得他幾乎握不住刀。更詭異的是,當他抬頭,看見靈臺西南角的銅表影柱正在逆轉——日影本應隨漏刻東移,卻在眾目睽睽下向西滑回一寸。一寸,恰是半個時辰。
此刻,甲片在燈火上方再次變熱。子羨用匕尖挑開血痂,裂紋仍在,只是中央多了一個極小的缺口,仿佛被什么利器剜去一撮。缺口邊緣有細若游絲的刀痕,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子央獨有的“燕尾削法”——下刀極淺、收刀微翹,像飛鳥掠水時留在波心的羽尖。
“你沒走。”子羨低聲說,不知是對子央,還是對自己。
燈火忽地一跳,火苗拉長,投在墻上的影子隨之拔高,竟顯出兩重人形:一重是他的側影,另一重卻戴著高冠、腰懸長鈴,分明是子央。兩道影子在壁上相貼,如同一人分出的前后兩頁。子羨屏住呼吸,伸手去碰,卻只摸到潮濕的夯土墻皮,指尖沾上一層暗綠霉苔——那是常年被洹河水汽洇浸的痕跡,帶著淡淡的血銹味。
墻皮在他指下無聲地剝落,露出內層更古老的夯土。土中嵌著一片極薄的石刃,青黑,半透明,邊緣呈貝殼狀鋸齒。子羨用匕背輕叩,石刃發出清脆的“叮”,像遠空鶴唳。這是燧石,卻非本地所產;刃口磨得極細,可輕易割開熟皮。更奇的是,石刃背面用朱砂寫著一行極小的符號,不是甲骨,也非金文,而是——
「2024.7.25」
子羨的指尖驀地一抖。七月二十五,正是今日。可“二〇二四”是何年?他從未見過這樣橫平豎直的記數,像被某種規整的刀尺一次鑿成。就在他愣神的片刻,石刃忽然變得滾燙,仿佛剛從火堆里鉗出。他下意識松手,石刃墜地,竟無聲地插進夯土,直沒至柄。與此同時,靈臺下方傳來銅鈴大作的聲響——不是他腰間那枚,而是整座貞人院甬道內的長鈴同時震響。鈴聲密集如驟雨,夾著雜沓的腳步聲、兵甲的碰撞,以及女人短促的驚呼。
子羨抄起甲片,起身推窗。雨不知何時停了,烏云裂出一道狹長的縫,露出背后慘白的月。月光照見甬道盡頭,一隊執戟的宮甲正押著一人向王城南門疾行。被押者披發赤足,雙手反縛,身上卻仍穿著貞人玄端——那是子央的衣裳。可子央明明已經失蹤七日,尸體也于三日前在洹北鑄銅坊的水井里找到,無舌、無目,十指被青銅棘刺貫穿。子羨親手為他入殮,怎會又活過來?
他不及細想,翻身躍出窗欞,順著靈臺外壁的排水陶管滑下。陶管生滿濕苔,滑不溜手,落地時他膝彎一軟,幾乎跪在積水里。宮甲已轉過石屏,只剩最后一人背影。子羨追上去,卻在拐角與一人撞個滿懷——
婦妌。
她披著女師的赤狐甲,腰懸短劍,發梢還滴著雨珠,呼吸里帶著夜來香的辛辣。
“別追。”她伸手按住子羨胸口,掌心正好覆在那枚甲片上,燙得她一顫,卻沒有挪開,“那不是子央。”
“可我認得——”
“是‘影牲’。”
婦妌壓低聲音:
“王后今日午后才下的令,用影牲替真身,行‘厭術’。”
子羨一凜。影牲之術,只在王室密檔里提過一句:取活人披死者衣冠,于夜半引路,使亡魂誤認歸途,不得返生。若亡魂太強,則反噬影牲,借尸而行。
“子央的魂……回來了?”
婦妌不答,只抬眼望向靈臺之巔。那盞人形銅燈仍在燃燒,火苗卻變成詭異的青碧色,像摻進了銅銹的幽魂。燈火上方,甲片的影子投在云母屏上,裂紋竟緩緩蠕動,拼成新的圖案:
『羨殺央,央殺羨』
子羨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他忽然明白,那道裂紋不是缺了一撮,而是留了一個位置——留給他自己的血
遠處,宮甲的隊伍已消失在雨幕。一聲悶雷滾過,像巨獸在云層里翻身。緊接著,靈臺頂層傳來木柱斷裂的脆響,燈火驟滅。黑暗里,只剩甲片在子羨胸前發出越來越亮的橙光,照見他和婦妌腳下那攤積水——水面上,浮著兩枚影子:
一個是他,另一個戴著高冠、無舌、十指滴血的子央。
兩枚影子緩緩靠近,重疊,最終融為一人。而在更遠處,洹河北岸的婦好墓封土上,一只青銅鸮尊無聲地張開了喙,仿佛在等待什么從夜色里歸來。
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他忽然明白,那道裂紋不是缺了一撮,而是留了一個位置——留給他自己的血
遠處,宮甲的隊伍已消失在雨幕。一聲悶雷滾過,像巨獸在云層里翻身。緊接著,靈臺頂層傳來木柱斷裂的脆響,燈火驟滅。黑暗里,只剩甲片在子羨胸前發出越來越亮的橙光,照見他和婦妌腳下那攤積水——水面上,浮著兩枚影子:
一個是他,另一個戴著高冠、無舌、十指滴血的子央。
兩枚影子緩緩靠近,重疊,最終融為一人。而在更遠處,洹河北岸的婦好墓封土上,一只青銅鸮尊無聲地張開了喙,仿佛在等待什么從夜色里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