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秋雨來得猝不及防，細密的雨絲裹著寒意掠過宮墻，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紋路。姬辰將破舊的蓑衣往肩上緊了緊，踩著積水往王室藏書閣走去。老忠原本執意要替他跑腿取書，卻被他以“需親自查閱祭祀儀軌“為由拒絕——在這個滿是眼線的王宮里，有些事必須親自去做。

藏書閣坐落在王城西隅，是一座三層的夯土建筑，飛檐上的鴟吻早已斑駁，朱漆大門也褪成了暗褐色。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霉味與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恍惚間竟讓姬辰想起現代圖書館里那股熟悉的書卷氣。但很快，眼前的景象就將他拉回現實：蛛網在梁柱間交錯，竹簡堆得雜亂無章，最底層的簡冊因受潮發脹，已經長出細密的綠毛。

“何人擅闖？“

蒼老的呵斥聲從陰影中傳來。姬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洗得發白深衣的老者從書案后站起，鶴發童顏間透著股不怒自威的氣質。那人手中握著一卷竹簡，墨跡未干，顯然正在校勘，案頭還擺著刻刀與新削好的竹簡。

“晚輩姬辰，見過籍太史。“姬辰恭敬行禮。來人正是太史令籍談，周王室最年長的史官，也是朝中有名的守舊派。原主記憶里，此人雖位高權重，卻因屢屢諫言恢復周禮而遭周敬王冷落，平日除了整理典籍，鮮少過問朝堂之事。

籍談的目光掃過姬辰身上打著補丁的蓑衣，眉頭微蹙：“庶子來此作甚？藏書閣不接待無職司的王室子弟。“

“實不相瞞，“姬辰垂眸做出怯懦模樣，“禘祭馬上就要到了，未免父王詢問祭祀儀軌，臣因未能答全而惶恐。聽聞籍太史最通禮樂，特來借閱《大宗伯》《肆師》二篇，望能補拙。“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周敬王確實會在禘祭后召見過幾位王子，但只是例行詢問。姬辰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查閱典籍之名，接近這位掌握著王室秘辛的太史令。

籍談的神色緩和了些，似乎想起了姬辰生母的舊事。他放下竹簡，緩步走到東側書架前，枯瘦的手指拂過蒙塵的簡冊：“《大宗伯》上月被單旗借走未還，《肆師》倒是在此。“說著抽出一卷，竹簡表面的編繩已磨損嚴重，“只是這簡冊殘缺，后半部分缺失了祭祀祝詞。“

“足矣。“姬辰雙手接過，不經意間瞥見書案上未完成的竹簡，墨跡寫的竟是《文侯之命》——當年周平王嘉獎晉文侯勤王之功的策命文書。他心中一動：籍談此刻校勘此文，莫非與晉國之亂有關？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籍談猛地將竹簡倒扣在案上：“既已取書，便速速離去。藏書閣年久失修，西側梁柱已腐，莫要被塌落的磚瓦傷了性命。“

姬辰正要告退，忽聽頭頂傳來“咔嚓“一聲脆響。抬頭望去，只見一根腐朽的橫梁正在雨水侵蝕下緩緩傾斜，斷裂處的木刺尖銳如刀，正對著籍談站立的位置。

“當心！“

姬辰幾乎是本能地沖上前，一把將老人拽向旁邊。腐朽的橫梁轟然墜落，碎木四濺，方才籍談站立之處被砸出一個深坑。若不是這一拽，老人恐怕已被當場砸斃。

籍談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姬辰被木刺劃破的手臂：“你......為何不顧自身安危？“

“您是王室柱石，若有閃失，周禮誰來傳承？“姬辰忍痛扯下衣襟包扎傷口，“臣雖愚鈍，也知敬重長者。“這話倒不全是逢迎——在春秋時期，史官不僅是文獻的守護者，更肩負著文化傳承的重任，某種意義上，籍談手中的竹簡比任何兵器都更能捍衛周室尊嚴。

籍談的目光變得復雜，渾濁的老眼中泛起微光。他轉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陶瓶，倒出些草藥敷在姬辰傷口上：“此乃止血生肌的方子，回去每日換藥。“沉默片刻，又道，“明日申時再來，我教你辨識殘缺簡冊上的古字。“

姬辰心中大喜，卻按捺住情緒再次行禮：“謝籍太史栽培。“

接下來的日子里，姬辰每日準時前往藏書閣。籍談表面上只是教他解讀古文字，實則漸漸打開了話匣子。從“王子朝之亂“時秘藏典籍的艱辛，到晉文侯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舊事，老人像是將壓抑多年的話語都傾倒出來。

一日，姬辰在整理簡冊時，發現一卷未署名的帛書，上面記載著王畿周邊的礦產分布：“谷城之鐵，緱氏之銅，原本皆屬王室，自晉悼公盟諸侯于戚，遂為晉人所占......“他的心跳陡然加快——這正是他一直尋找的東西！

“在看什么？“籍談不知何時走到身后。

姬辰坦然遞上帛書：“原來王畿曾有如此富饒之地，如今卻拱手讓人。“

籍談長嘆一聲，撫過帛書上的字跡：“當年平王東遷，為答謝晉、鄭護駕之功，將大片土地賞賜出去。自此王室日衰，諸侯日強。“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你可知為何單旗力主不涉晉亂？只因王畿僅剩的幾座城邑，都在晉人控制之下，稍有不慎，洛邑便成孤城。“

這番話讓姬辰后背發涼。史書上輕飄飄的“王室衰微“四字，背后竟是如此殘酷的現實。他望著窗外被秋雨打落的枯葉，突然問道：“籍太史，若有朝一日，周室想收回失地，該當如何？“

籍談沉默良久，從案頭取出一枚銹跡斑斑的銅印，印文是早已失傳的西周鳥蟲篆：“此乃成王賜予太史寮的調兵符節，本該隨平王東遷時一同帶來。可惜......“他的聲音漸弱，“如今的周室，連仿制符節的工匠都湊不齊了。“

姬辰盯著那枚銅印，心中卻在盤算另一件事。籍談雖已失勢，卻掌握著王室最珍貴的資源——典籍與人心。那些秘藏的文獻里，或許藏著振興周室的鑰匙；而老臣們對周禮的堅守，更是可以凝聚的力量。

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的余暉透過殘破的窗欞灑在竹簡上，映得滿室金黃。姬辰忽然想起現代學過的歷史唯物主義：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而此刻的周室，若想改變衰落的命運，或許該從掌控礦產、發展生產這些“器物“層面入手，而非一味守著周禮空談。

“籍太史，“他鄭重行禮，“晚輩有個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可否讓晚輩協助整理藏書？許多典籍因堆放不當而受損，實在可惜。“

籍談凝視他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欣慰，幾分期待：“明日起，你便搬來此處。只是丑話說在前頭，若敢損毀典籍，老夫定不輕饒。“

姬辰心中一震。這看似尋常的應允，實則是籍談拋來的橄欖枝。踏入藏書閣的這一刻，他終于摸到了周室權力的邊緣——盡管只是最邊緣的角落，但已足夠讓他看清這個龐大而腐朽的軀體上，究竟生了多少蛀蟲，又還有多少生機尚存。

暮色漸濃，姬辰抱著新整理的簡冊走出藏書閣。雨后的空氣清新凜冽，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胸腔里涌動的力量。與籍談的相遇，或許就是改變命運的第一個契機。而他要做的，就是緊緊抓住這個機會，在這滿是裂痕的古墻里，鑿出一道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