禘祭的前五日,西宮的糧缸見了底。
老忠用木瓢在缸底刮了半天,只盛出半碗混雜著沙土的糙米,臉色灰敗得像要滴出水來。“殿下,庫房里的野菜也沒了,只剩下些干硬的豆餅。”他把瓢重重擱在缸沿,木瓢碰撞的脆響在空蕩的屋里回蕩,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姬辰正蹲在院里翻曬那些被雨水打濕的竹簡,聞言抬頭看向墻角的糧缸。那缸還是他生母陪嫁來的,釉色早已斑駁,此刻空蕩蕩地立在那里,像個張著嘴的餓鬼。按王室規制,像他這樣的王子,每月應得三石粟米、兩匹布帛,還有些肉脯之類的副食。可自從生母去世,這份份例就被層層克扣,到如今竟連糙米都快斷了供。
“是誰負責發放份例的?”姬辰撣了撣手上的灰,語氣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是內侍省的劉管事。”老忠咬牙道,“以前還敢偷偷克扣一半,這幾個月越發膽大,只肯給三成,說是……說是殿下身子弱,吃不了那么多。”
姬辰的指尖在竹簡上頓了頓。劉管事,原主的記憶里有這么個人,是三王子生母的遠房表親,在宮里靠著裙帶關系混了個管事的位置,平日里最是趨炎附勢。克扣他的份例,多半是得了三王子的默許,甚至是授意。
“去,把劉管事請來。”姬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老忠嚇了一跳:“殿下?這……這不妥吧?劉管事那人最是勢利,咱們去請他,他未必肯來,就算來了,也只會羞辱您啊!”
“他會來的。”姬辰淡淡道,“你就說,我這里有件生母留下的舊物,想請他幫忙看看能不能換些糧食。”
老忠還是猶豫:“可娘娘的舊物……”
“只是說說罷了。”姬辰打斷他,眼神里帶著一絲篤定,“去吧,記得態度要恭敬,就說我身子不適,不便親自過去。”
老忠雖滿心疑惑,還是依言去了。姬辰回到屋中,從木箱底層翻出一塊玉佩。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刻的,只是邊角缺了一塊,上面的紋路也磨得模糊了,看得出有些年頭。這是原主生母最珍視的東西,說是她的嫁妝,平日里從不離身。
他把玉佩用布仔細包好,放在矮桌上。這不是要用來送禮,而是要當“餌”——劉管事貪婪成性,聽聞有“舊物”,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撈油水的機會。
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院外就傳來了劉管事尖細的嗓音:“哎喲,這西宮可真難找,差點沒把咱家的腳給磨破了!”
姬辰連忙迎出去,故意彎著腰,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勞煩劉管事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劉管事斜著眼打量他,一身暗紅色的宦官服飾雖然不算華貴,卻比姬辰身上的補丁單衣體面多了。他鼻孔里哼了一聲:“聽說辰殿下有東西要給咱家看看?咱家可忙著呢,要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可別怪咱家不給面子。”
“是是是,劉管事里面請。”姬辰引著他進屋,示意老忠上茶。
劉管事坐定,喝了口劣質的粗茶,咂咂嘴:“說吧,什么寶貝?”
姬辰解開布包,露出那塊缺角的玉佩:“就是這個,是先母留下的,臣想著……換成糧食,好應付明日的禘祭。”(此處的臣是先秦謙卑的自稱!)
劉管事的眼睛立刻亮了,一把搶過玉佩,翻來覆去地看。他雖不懂古玩,但也看得出這玉質不錯,就算缺了角,也能值不少錢。“就這破玩意兒?”他故意裝出不屑的樣子,“缺了個角,誰要啊?頂多……給你一斗米。”
姬辰心里冷笑,臉上卻露出為難的神色:“劉管事,這……這也太少了。明日禘祭,總要像樣些,不然父王見了,怕是要怪罪……”
“怪罪?”劉管事嗤笑一聲,把玉佩揣進懷里,“殿下還以為當年的貴妃娘娘還在呢?實話告訴你,要不是看在你還算識相的份上,一斗米都沒有!”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行了,米明日讓人送來,咱家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不等姬辰回話,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老忠氣得渾身發抖:“這閹賊!太欺負人了!那玉佩至少能換五石米!”
“別急。”姬辰看著劉管事的背影,眼神冷了下來,“他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總會吐出來的。”
老忠不解:“殿下,您這是……”
姬辰低聲道,“你找個機會,去跟萇弘大人說一聲,就說……先母的遺物被人強占了,臣不敢聲張,只能自認倒霉。”
老忠眼睛一亮:“殿下是想……”
“萇弘大人是宗室老人,最看重禮法。”姬辰道,“劉管事在禘祭前強占王子遺物,傳出去,就算父王不怪罪,他也別想再在內侍省待下去。”
老忠這才明白過來,連連點頭:“老奴這就去辦!”
姬辰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走到糧缸前,望著那半碗糙米出神。他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就算能拿回玉佩,換得糧食,也終究不是長久之法。想要在這西宮立足,必須有自己的生計來源,不能再指望那點被克扣的份例。
他想起院里那片開墾出來的空地,又想起現代社會的蔬菜種植技術。春秋末期雖然已經有了韭菜、白菜等常見蔬菜,但種植方法粗放,產量極低。如果能改良種植技術,不僅能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或許還能成為一條生財之道。
“老忠,”姬辰叫住正要出門的老奴,“回來的時候,去集市上買些菜籽,越常見的越好。”
老忠雖然疑惑,還是應了聲。
第二日清晨,劉管事就灰頭土臉地來了。他手里捧著那塊玉佩,臉色青白交加,見了姬辰就“撲通”一聲跪下了:“殿下!是小的有眼無珠,求殿下饒了小的這一次吧!”
姬辰故作驚訝:“劉管事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殿下不原諒小的,小的就不起來!”劉管事哭喪著臉,把玉佩奉上,“這玉佩還給殿下,以后您的份例,小的一定按時送來,絕不敢克扣半分!”
想來是萇弘找過他了。姬辰接過玉佩,淡淡道:“劉管事也是一時糊涂,起來吧。份例的事,按規制來就行,不必多給。”
劉管事連聲道謝,屁滾尿流地跑了。沒過多久,內侍省的人就送來了三石粟米,還有一匹布帛,甚至額外給了些肉脯,顯然是劉管事賠罪的意思。
老忠喜滋滋地往缸里倒米,笑得合不攏嘴:“殿下,您可真神了!這下咱們至少三個月不愁吃的了!”
姬辰卻沒那么樂觀。他知道,劉管事只是怕了萇弘,并非真心悔改,只要一有機會,還會故態復萌。他必須盡快把那片菜地打理起來。
接下來的幾日,姬辰把精力都放在了菜地上。他按照現代的種植方法,將土地深耕細作,分成幾塊,又讓老忠找來草木灰和腐熟的糞便當肥料。老忠一開始還有些猶豫,覺得用“穢物”種菜不吉利,但在姬辰的堅持下,還是照做了。
菜籽撒下去沒幾天,就冒出了綠油油的嫩芽。姬辰每日早晚都去澆水、除草,動作越來越熟練,身體也漸漸硬朗起來。看著那些生機勃勃的小苗,他心里竟生出一種莫名的踏實感——這比在王宮里勾心斗角要簡單得多,也可靠得多。
這日午后,姬辰正在院里給菜苗澆水,忽然聽到墻外傳來兩個小宦官的對話。
“聽說了嗎?晉國那邊又打起來了,趙鞅把范氏的城邑給圍了!”
“管他呢,諸侯打仗關咱們什么事?倒是聽說,王上最近心情不好,前幾日還把太史令給罵了一頓。”
“為什么呀?”
“還不是因為籍太史總說要恢復周禮,王上嫌他煩唄!說起來,咱們這王室,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連個諸侯都不如……”
后面的話漸漸聽不清了。姬辰直起身,望著墻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五味雜陳。晉國六卿之亂愈演愈烈,這對周室來說,既是危機,也是機會。危機在于,一旦晉國分裂,周室將失去最后的屏障,隨時可能被其他諸侯吞并;機會則在于,亂世之中,才更有可能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
他低頭看著腳下的菜苗,忽然覺得,這西宮的小院,就像是整個周室的縮影。看似貧瘠荒蕪,卻也暗藏生機,只要肯用心打理,未必不能長出參天大樹。
“殿下,您看!”老忠拿著一個陶罐跑過來,臉上帶著興奮,“這是從菜地里挖出來的!”
姬辰湊過去一看,只見陶罐里裝著十幾枚銹跡斑斑的青銅幣,還有幾塊碎玉。想來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埋下的,不知為何被遺忘了。
“真是意外之喜!”老忠喜不自勝,“這下咱們有錢買農具了!”
姬辰拿起一枚青銅幣,上面的“周”字已經模糊不清。這是東周王室自己鑄造的貨幣,在市場上的流通性遠不如晉國的布幣、齊國的刀幣,可見周室的經濟地位早已一落千丈。
“把這些收好。”姬辰把青銅幣放回陶罐,“留著有用。”
他知道,這點錢遠遠不夠。他需要的,是一條能持續生財的路子。或許,可以從改良農具開始?春秋末期雖然已經出現了鐵制農具,但大多粗笨不堪,如果能制作出更輕便、更鋒利的農具,或許能在洛邑的農夫中打開市場。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菜地上,給嫩綠的小苗鍍上了一層金邊。姬辰站在院中央,看著這生機勃勃的景象,又望向遠處巍峨卻蕭瑟的宮墻,心里漸漸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
他要先把這西宮打理好,種出足夠的糧食和蔬菜,解決生計問題;然后,嘗試制作改良的農具,換取更多的財富;再用這些財富,結交更多的人,建立自己的信息網……一步一步,穩扎穩打。
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會有三王子這樣的明槍,也會有劉管事這樣的暗箭,更會有來自周敬王的猜忌和諸侯的輕視。但姬辰不怕。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雖然還帶著少年人的纖細,卻已經有了薄繭,充滿了力量。這雙手,既能握得住竹簡,也能揮得動鋤頭,更能在這亂世之中,為自己,為這衰落的周室,刨出一條生路。
夜色漸深,西宮的油燈又亮了起來。姬辰在燈下鋪開竹簡,開始記錄今日的所思所想。他知道,韜光養晦不是目的,厚積薄發才是。他要像院里的菜苗一樣,默默積蓄力量,等到合適的時機,便破土而出,向陽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