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將老城隍廟飛翹的簷角勾勒出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這片區(qū)域尚未被徹底裹挾進現(xiàn)代化的洪流，保留著幾分舊時光從容甚至遲緩的步調(diào)。廟前廣場寬闊，鋪著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早已不是舉行盛大祭祀的場所，卻成了附近居民閒逛、鍛鍊、下棋、帶娃的天然客廳。空氣裡飄蕩著香燭紙錢特有的煙火氣，混合著早點攤子炸油條、蒸包子的食物香味，以及無數(shù)腳步揚起的細微塵埃。

伍思涯站在廣場邊緣，一時間有些無從下手。那位賣菜老太太只說沈婉卿愛坐在廟外的石階上看人來人往，具體是哪一級石階？廟宇週邊的石階綿延頗長，此刻早已坐了不少歇腳的老人、等活兒的零工、還有嬉鬧追逐的孩童。熱鬧是真熱鬧，卻也像一鍋煮沸的粥，混沌難辨。

他定了定神，沒有急於向人打聽。多年的拾荒生涯教會他，有些痕跡，需要沉下心，用眼睛去看，用腳步去丈量，甚至用一種近乎本能直覺去觸碰。他沿著廟牆外圍，緩慢地走動，目光掃過每一級坐著人的石階，掃過石階旁生著苔蘚的縫隙，掃過牆根下被磨得光滑如鏡的條石。

他試圖將自己代入沈婉卿的心境。一個沉默寡言、內(nèi)心藏著巨大傷痛與執(zhí)念的老人，她選擇的位置，必定是既能感受這份熱鬧人間氣，又能保持一種旁觀的、不被輕易打擾的距離。應(yīng)該是相對僻靜些的角落，視線卻又開闊，能看清人流往來。

他繞到廟宇的側(cè)後方。這裡相對前面廣場要清靜許多，石階更高些，旁邊有幾棵枝繁葉茂的老榕樹，投下大片陰涼。樹下石階上，零星坐著幾個老人，多是獨坐，靜靜地看著遠處，或閉目養(yǎng)神。其中一級石階，尤其光滑，顏色也與週邊略有差異，像是被經(jīng)年累月地摩挲坐臥過。

伍思涯的心輕輕一跳。他走過去，在那級石階旁停下腳步。石階冰涼，縫隙裡鑽出幾根倔強的野草。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極輕地觸碰那光滑的石面。

沒有預(yù)想中強烈的記憶碎片湧來。或許是石頭本身過於沉靜，難以附著轉(zhuǎn)瞬即逝的情緒；或許是時光流逝太久，那些日復(fù)一日的凝望與哀愁早已滲入石髓，無聲無息。

但他彷彿能感受到一種極其淡薄的、曠日持久的孤寂。像水滴石穿，那種安靜的、近乎凝固的等待和失落，天長日久地浸潤著這方石頭，將它打磨得溫潤，也沁透了涼意。

他在那級石階上坐了下來。學(xué)著想像中沈阿婆的樣子，靜靜地望向廣場。人來人往，為生計奔波，為瑣事喜憂，鮮活而生動。這熱鬧是他們的，與坐在這裡的人無關(guān)，卻又是一種無聲的陪伴，抵禦著內(nèi)心無邊的空洞。原來，熱鬧是用來對抗孤獨的，而非融入。

坐了片刻，他起身，走向旁邊一位獨坐的、看起來頗為面善的白髮老翁。老翁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手裡盤著兩個光滑的核桃，眼神溫和。

“阿公，跟您打聽個人。”伍思涯儘量讓語氣顯得隨和，“以前是不是常有一位姓沈的阿婆，七八十歲，不愛說話，總愛一個人坐在這邊石階上？手很巧，會繡花的。”

老翁盤核桃的手停了一下，抬起渾濁卻清明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伍思涯，緩緩點頭：“你說婉卿阿姐啊？是有這麼個人。好些天沒見著嘍。”他嘆口氣，“梧桐巷那邊拆得厲害，估計是搬走了吧？或者……哎，她那個樣子，難說。”

“您很熟嗎？”

“談不上多熟，都在這一片曬太陽，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能說上幾句話。她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但人心善。我孫子小時候褲子刮破了，還是她順手給縫好的，針腳密實得很，還繡了隻小老虎頭，娃娃喜歡得不行。”老翁臉上露出些許懷念的笑意，隨即又黯淡下去，“就是命苦，心裡憋著大事，一個人扛了一輩子。”

“是……關(guān)於她妹妹？”伍思涯試探著問。

老翁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你也知道？唉，那是她一輩子的念想，也是她一輩子的痛處。早年間還聽她提過一兩次，說小妹小時候如何乖巧，後來如何失散，眼睛就紅了。再後來，就絕口不提了，問急了就搖頭，說‘沒了，早沒了’。可每年總有那麼幾天，看她坐在這兒，眼神直勾勾的，比平時更沉默，就知道她心裡又熬上了。勸也勸不住。”

“她除了來這裡，還常去別處嗎？聽說她信得過廟後街一位姓胡的中醫(yī)？”

“胡郎中？嗯，是有這麼回事。”老翁朝廟後街的方向努努嘴，“拐過彎，第三家，門口掛著個舊葫蘆的就是。婉卿阿姐信他，說他實誠，不坑人。她身子骨弱，有點小毛病就去找他，捨不得去大醫(yī)院花那個冤枉錢。胡郎中也照顧她，有時候幾副草藥，也不多收她的。”

問明了胡郎中醫(yī)館的具體位置，伍思涯謝過老翁，快步向廟後街走去。

廟後街更顯狹窄陳舊，兩旁多是老式平房，開著些雜貨鋪、裁縫鋪、棺材鋪之類不起眼的小店。空氣裡飄著淡淡的中草藥味。果然，沒走多遠，就看到一扇舊木門旁，懸著一個表皮發(fā)暗的乾葫蘆。門楣上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用墨筆寫著“胡氏草堂”四字，字跡樸拙。

門虛掩著。伍思涯推門進去，一股濃郁複雜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屋內(nèi)光線偏暗，四壁都是頂?shù)教旎ò宓乃帣櫍瑹o數(shù)個小抽屜上貼著泛黃的藥名標籤。一個頭髮花白、身形乾瘦、略微跛腳的老者，正背對著門口，踮著腳在藥櫃最高一層摸索著什麼。

聽到門響，老者頭也沒回，聲音沙啞卻中氣十足：“看病門口排隊，抓藥等會兒。”

“胡大夫，我不看病，也不抓藥，想跟您打聽個人。”伍思涯開口。

老者動作頓住，慢慢轉(zhuǎn)過身。他戴著一副老花鏡，鏡片後的眼睛銳利有神，臉上皺紋深刻，卻自有一股沉靜氣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伍思涯：“打聽誰？”

“梧桐巷的沈婉卿，沈阿婆。”

聽到這個名字，胡郎中的眼神明顯波動了一下，銳利的目光在伍思涯臉上停留了幾秒，帶著審視：“你是她什麼人？打聽她做什麼？”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保護意味。

伍思涯心下瞭然，這位胡郎中確實與沈阿婆相熟，且關(guān)係不止於醫(yī)患。他斟酌了一下詞句，沒有提及繡品和賬本，只說：“我是她一個遠房親戚家的朋友，受託來看看她。聽說她那邊拆遷，人不知去向了，很擔(dān)心。聽人說您常給她看病，或許知道些她的情況。”

胡郎中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在判斷他話裡的真?zhèn)巍Ｆ提幔噶酥概赃呉粡埬サ冒l(fā)亮的長條木凳：“坐吧。”自己則拖過一把舊藤椅，坐下，跛腳的姿勢更明顯了些。

“婉卿啊……是個苦命人。”胡郎中嘆息一聲，開門見山，“她沒什麼親近的遠房親戚，這些年，除了居委會偶爾來問問，也就我這老傢伙還能跟她說上幾句。你既然能找到我這兒，想必也是真有點淵源。”

伍思涯沒有插話，靜靜聽著。

“她身子骨一直不好，是心結(jié)帶出來的病。憂思過度，氣血兩虧，肝鬱氣滯。這些年，全靠幾副草藥吊著，寬心解郁為主，治標不治本。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她那心藥……”胡郎中搖搖頭，沒說下去，轉(zhuǎn)而道，“拆遷的事，對她打擊很大。那不僅是個窩，更是她守了一輩子的念想。最後一次來我這拿藥，精神頭就差極了，眼神都是散的，嘴裡反反復(fù)復(fù)就念叨‘沒地方等了’、‘等不到了’……”

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醫(yī)者面對頑疾時的無力感：“我勸她想開點，先顧好眼前。她只是搖頭。後來就再沒來過。我也去打聽過，說是被臨時安置了，具體去哪，亂糟糟的，也說不清。”他看向伍思涯，目光深沉，“你若是真受人所託來尋她，找到了，就多寬慰寬慰她。她那點念想，斷了幾十年了，早就該放下了。人活著，總得往前看。”

伍思涯從胡郎中的話裡，聽出了真切的關(guān)懷，也印證了沈阿婆絕望的心境。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胡大夫，您……知不知道她妹妹具體的事？比如當(dāng)年為什麼分開？去了滇南哪裡？有沒有可能……還有後人在世？”

胡郎中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色，有憐憫，有嘆息，似乎還有一絲……欲言又止。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具體的，她口風(fēng)很緊，極少極少提及。只模糊說過一點，好像是當(dāng)年家裡太窮，養(yǎng)不活那麼多孩子，又碰上戰(zhàn)亂，父母就把最小的妹妹送人了，說是託付給一戶南下去謀生的人家，從此音信全無。滇南……也只是個大概的方向，那麼大地方，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彷彿怕驚擾什麼：“至於後人……婉卿她後來，其實輾轉(zhuǎn)收到過一點消息，很不好的消息。說那戶人家路上遭遇了變故，小妹可能……很早就沒了。她不肯信，或者不願信，就這麼自己騙了自己一輩子。這層窗戶紙，沒人敢去捅破，太殘忍了。”

伍思涯的心猛地一沉。原來如此。所以賬本上才有那句“聞噩耗，妹歿於滇南”。她並非一無所知，只是選擇了拒絕相信，用一生的等待，來對抗那個過於殘酷的真相。這等待本身，就是她活著的方式。

線索似乎在這裡又陷入了僵局，甚至變得更加絕望。

就在伍思涯心情沉重之際，胡郎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遲疑著說道：“不過……大概十年前，倒是有過一件有點蹊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