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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猜謎游戲

由于“你比我猜”游戲需要通過示意動作(通常是用手)來完成,因此對口語而言,語言就像“你比我猜”的這種觀點似乎并不成立。畢竟,在“你比我猜”中,口語或任何形式的發聲一般都是不允許的。語言源自“你比我猜”游戲的觀點是否意味著人類各語言都可以追溯到某種形式的手語?邁克爾·托馬塞洛(Michael Tomasello)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杜克大學,是一位頗具影響力的靈長類動物學家和發展心理學家,他認為事實可能正是如此。

托馬塞洛設計了一個令人信服的思想實驗。[1]他讓我們想象有兩組年幼的孩子分別在不同的孤島上快樂成長,沒有任何外部語言輸入,也沒有任何成年人在身邊(暫不考慮這在實際中是如何發生的)。一個島上的孩子們只能用手勢交流(不能發聲),而另一個島上的孩子們只能發聲交流(不能比畫手勢)。我們分別稱這兩個島嶼為“手勢島”和“發聲島”。這兩個島上有人能想出一個有用的交流系統嗎?托馬塞洛認為,只有手勢島上的孩子才有機會逐漸形成類似語言的交流。手勢不僅可以吸引人們對物體的注意,還可以用“形象”的方式來代表事物,就像在尼克家進行的“你比我猜”中用尖塔狀的手勢表示哥倫布的船。發聲島上的孩子們只能模仿“哈哈”“哇”這樣的情緒表達、“汪汪”“喵”這樣的動物聲音,以及“嗶”“嗚”這樣的擬聲詞。托馬塞洛說,發聲一般無法像圖像一樣表達意思:很容易想象出一個手勢來表示“攪動鍋”,其他人也不難理解,但用發聲來表示這個動作似乎是不可能的。

托馬塞洛的推理有相當多的實證支持——但謝天謝地,并沒有邪惡的語言科學家在脫離語言和其他人接觸的環境下養育大量嬰兒。事實上,我們從對非人靈長類動物的“剝奪”研究中得知,這樣的實驗對于了解語言的起源幾乎沒有幫助。20世紀70年代,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比較心理學家哈里·哈洛(Harry Harlow)進行了一項臭名昭著的實驗。實驗表明,如果恒河猴在隔離環境中長大,它們的行為最終也會受到嚴重干擾。[2]這些恒河猴通常與用絨布或鐵絲做的“代母猴”待在一起,有時還待在一個稱為“絕望深淵”的黑暗隔離室里。同樣,如果將人類嬰兒與人類其他成員隔離開來,這除了會影響嬰兒語言發展外,很可能還會產生其他有害后果。因此,沒有任何一位有聲望的語言科學家會開展語言學界所認為的“禁忌實驗”。[3]

不過,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尼加拉瓜首都馬那瓜的兩所聽障兒童學校進行了真實的托馬塞洛思想實驗。[4]孩子們在學校學習唇讀和西班牙語,但收效甚微。失聰學生仍然與周圍聽力正常的群體,甚至與他們的老師隔著交流的鴻溝。孩子們使用所謂的家庭手語與家人溝通,這是一種簡單而又特殊的手勢系統,在缺乏通用手語的情況下,失聰兒童經常通過這種手勢系統與聽力正常的家人交流。[5]因此,在聽障兒童學校里學習的孩子與托馬塞洛實驗中手勢島上的孩子非常相似。這些學生雖然可以發聲,但并沒有任何用處,因為其他孩子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主要是通過手勢進行交流。

一如托馬塞洛的推想,一種現在名為尼加拉瓜手語(Nicaraguan Sign Language)的語言逐漸出現,隨著一代代失聰兒童入校,這種手語變得越來越復雜。例如,第一代學生使用各種各樣的手勢來表示“馬”,其中一個學生做出握著韁繩的動作,雙手上下移動,就像騎馬一樣(見圖1.2)。[6]第二個學生首先將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張開,表示一個人,然后“跨”在另一只表示馬的手(就像握手時那樣伸直)上,再做出握著韁繩、拍馬屁股的手勢。第三個學生也做了一個人騎在馬上的手勢,但接著又做出了一個馬尾巴擺動的手勢。第四個學生只做了一個人跨在馬上的手勢。到了第三代學生,“馬”的手勢已經約定俗成,變成了單一的手勢:一個人跨在一匹馬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手勢最終轉變為符號——最初僅僅是模仿形象的手勢在約定俗成后變成了更抽象的符號。很明顯,尼加拉瓜手語是一種“你比我猜”游戲。[7]

但是發聲呢?托馬塞洛認為,發聲不同于手勢,在約定俗成并最終轉變為聲音符號之前,不能輕易地表示形象意義,這樣的想法是對的嗎?英國伯明翰大學的心理學家馬庫斯·帕爾曼(Marcus Perlman)很想知道托馬塞洛關于發聲局限性的直覺是否正確,所以進行了相關測試。在一系列巧妙的實驗中,帕爾曼邀請人們玩聲音猜謎游戲,不能使用任何語言或手勢。[8]

圖1.2 第一代尼加拉瓜手語使用者用來表示“馬”的四種不同手勢:(1)握著馬的韁繩,手上下擺動;(2)首先是一個人跨騎在馬上,接著做出手握韁繩(左手)、拍馬屁股(右手)的動作;(3)同樣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接著做出馬尾巴擺動的動作(右手);(4)只做出一個人跨騎在馬上的手勢。到了第三代,所有學生都使用了第四種“馬”的單一手勢。(蘇妮塔·克里斯蒂安森[Sunita Christiansen]繪圖。)

為了弄清楚是否有可能用發聲來傳達不同概念,帕爾曼還舉辦了一場獎金為1000美元的聲音象形挑戰賽。參賽者需要提交由人類發聲器官發出的不同聲音,用來代表各種含義,包括名詞(如刀、水、老虎)、動詞(如烹飪、打獵、切割)、形容詞(如壞、大、無聊),以及語法上更專門的概念(如一、多、這)。這些參賽作品里有許多有趣的發音,如“滴、滴、滴”的聲音表示“水”,低沉的咆哮聲表示“老虎”,“嗖”的一聲表示“刀”,多次重復的嗖嗖聲表示“切割”,即刀被用作切割工具(例子見圖1.3)。另一位參賽者用“哇”表示“一”,重復三次的哇哇哇表示“多”,表明了“多”的概念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一”的多次重復。每個參賽作品的評估方法都是讓不熟悉的聽眾猜測它們的意思。獲獎作品的猜測正確率高達57%(而隨機猜測正確率只有10%左右)。

圖1.3 帕爾曼研究的四個參賽作品的可視化聲譜。這些聲譜圖顯示了每段聲音在不同時間(橫軸)的不同頻率(縱軸):波段越暗,聲音就越大;波段在水平方向上越窄,聲音持續時間就越短。左上:“滴”聲重復了6次,表示水。右上:寬波段的低沉咆哮表示老虎。左下:單次的“嗖”聲代表刀。右下:刀的“嗖”聲重復了3次,表示切割。(馬庫斯·帕爾曼的聲譜圖。)

并不是只有美國的英語使用者才能理解這些發音。在一項巧妙的后續研究中,帕爾曼和他的同事進行了一次網絡調查,詢問了母語為阿爾巴尼亞語、祖魯語、阿姆哈拉語、泰語和丹麥語等20多種不同語言的人,讓他們猜測這些發音想表達的意義。結果令人震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都能猜出這些聲音的含義。帕爾曼還在巴西亞馬孫叢林和南太平洋瓦努阿圖群島這樣的偏遠地區對目不識丁的人進行了測試,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即使是生活在這些與世隔絕之地的人,也很容易猜到這些獲獎聲音想表達的意思。

雖然這些研究結果令人印象深刻,但最好的作品是由研究語言進化和相關主題的學術團隊花了幾天甚至幾周的時間精心制作的。不過,幸運的是,帕爾曼的其他研究表明,能否即興創作有意義的發聲與學歷高低并無關系。事實上,母語為英語的人能夠正確理解中國兒童發出的含義不同的聲音,包括那些母語為標準中國手語的先天性失聰兒童。因此,人們似乎都很擅長即興發出他人能夠理解的聲音——不過比起參賽作品,這些聲音的猜測正確率往往要低得多。但如果允許我們相互交流(這在本質上是玩聲音版“你比我猜”),正確率就會再次上升。如果讓人們相互配對,輪流用聲音向對方傳達不同概念,再重復多個回合,那么他們發出的聲音會更加精準,更容易理解,就像尼加拉瓜手語的出現一樣。

帕爾曼的創新研究表明,托馬塞洛關于在發聲島上無法產生交流的直覺可能是錯誤的。我們還沒有對即興的手勢和聲音進行直接的比較,但人類的聲音似乎能夠創造出多種聲音模式,這些模式可以承載豐富的形象意義,使交流得以展開。反復通過發聲進行交流會導致表達越來越抽象,最終可能形成詞語。

語言是起源于手勢、發聲,還是兩者的某種組合(比如與嗖嗖聲同步的重復切割動作)?如果沒有時光機,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永遠籠罩在時間的迷霧中。事實上,可以想象的是,語言可能已經被不同的群體獨立創造了多次。不同的群體對手勢和發聲的重視程度很可能不同,但無論怎樣,語言都是從重復的猜謎游戲式互動中產生的。

語言是根據當下需求產生的笨拙而雜亂的產物。然而,我們為解決每一個新的交流難題而進行的即興創作都會受到之前經驗的影響,這些經驗又告訴我們如何解決下一個難題。在某種程度上,系統的語言模式可以說是由部分重疊、相互關聯和干擾的模式不斷積累而產生的,每一種模式都由當前交際任務的迫切需求所驅動。它們是無數次即興交流的產物,在這個過程中,無論希望傳達什么,我們都在努力讓別人理解自己的意思,從而達到我們的意圖。所以,我們集體創造了一種語言,這一過程完全是偶然的。


[1]M.Tomasello,The Origins of Human Communication (Cambridge,MA:MIT Press, 2008).托馬塞洛提出這一觀點時,是德國萊比錫馬克斯·普朗克進化人類學研究所發展與比較心理學系主任。2007年,莫滕在該研究所工作了三個月,他所居住的公寓俯瞰著美麗的圣尼古拉斯教堂,這座教堂曾是最終推翻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和平革命中心。尼克也在這里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為了開展對靈長類動物社會認知的開創性研究,托馬塞洛在研究所和位于萊比錫動物園幾英里外的類人猿公園龐戈蘭(也被稱為沃爾夫岡·柯勒靈長類動物研究中心)之間來回奔波。托馬塞洛對他研究的非人類靈長類動物極為投入,在2002年與尼克共同組織的一次會議上,他甚至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自己的演講,因為當時一只黑猩猩正在分娩。尼克不得不替托馬塞洛做了演講,產生了奇怪的后果,演講結束后,一些與會者照例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一些問題,而尼克顯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2]D.Blum,Love at Goon Park:Harry Harlow and the Science of Affection(New York:Basic Books, 2002).

[3]現在所稱的“禁忌實驗”自古以來就吸引著學者和思想家。據說埃及法老薩姆提克一世、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和蘇格蘭的詹姆斯四世都曾進行過類似的實驗,他們讓孩子在沒有語言輸入的情況下長大,結果也令人懷疑(通常是證實了當時的信仰)。J.P.Davidson,Planet Word(London:Michael Joseph,2011).

[4]J. Kegl, A. Senghas, and M. Coppola, “Creation Through Contact: Sign Language Emergence and Sign Language Change in Nicaragua,”in Language Creation and Language Change: Creolization, Diachrony, and Development, ed. M. DeGraff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9), 179-237.

[5]S. Goldin-Meadow, The Resilience of Language: What Gesture Creation in Deaf Children Can Tell Us About How All Children Learn Language(New York:Psychology Press, 2005).

[6]這個例子來自 J. Pyers and A. Senghas, “Lexical Iconicity Is Diff erentially Favored Under Transmission in a New Sign Language:The Effect of Type of Iconicity,”Sign Language&Linguistics 23(2020):73-95。非常感謝珍妮·派爾斯(Jennie Pyers)為我們提供了“馬”的手勢組合的詳細描述。

[7]有趣的是,甚至有一個類似猜謎的游戲,旨在重現尼加拉瓜手語最初出現時的情景:Sign:A game About Being Understood(https://thornygames.com/pages/sign)。

[8]我們對帕爾曼的研究進行的闡述是基于他的幾篇論文以及與他個人的交流。M. Perlman,“Can a Game of‘Vocal’Charades Act Out the Origin of Language?,”Babel:The Language Magazine 12(2018):30-35;M.Perlman,R.D.Dale,and G.Lupyan,“Iconicity Can Ground the Creation of Vocal Symbols,”Royal Society Open Science 2 (2015): 150152; M. Perlman and G. Lupyan, “People Can Create Iconic Vocalizations to Communicate Various Meanings to Na?ve Listeners,”Scientific Reports 8(2018):2634; A. ?wiek, S. Fuchs, C. Draxler, E. L. Asu, D. Dediu, K. Hiovain et al., “Novel Vocalizations Are Understood Across Cultures,”Scientific Reports 11(2021):10108;M. Perlman, J. Z. Paul, and G. Lupyan, “Congenitally Deaf Children Generate Iconic Vocalizations to Communicate Magnitude,”in Proceedings of the 37th Annual Cognitive Science Society Meeting(Austin,TX:Cognitive Science Society,2015),315-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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