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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語言游戲
  • (丹)莫滕·克里斯蒂安森 (英)尼克·查特
  • 3648字
  • 2025-08-20 17:05:47

瓶中信

將語言視為猜謎游戲(一種即興發揮的協作游戲)的觀點不是對現有的語言觀小修小改,它意味著語言觀的重大轉變,這將徹底顛覆一個世紀以來對溝通本質的大量思考。目前關于我們如何溝通的理論有很多種,其中最普遍的是所謂的通信傳輸模型。發送方對消息進行編碼,并通過信道傳輸給接收方,接收方再將其解碼為原始形式。美國數學家兼電氣工程師克勞德·艾爾伍德·香農(Claude Elwood Shannon)完美地概括了這種通信傳輸觀點,其理論源自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對密碼學的機密研究。[1]

香農從工程學的角度關注溝通,即消息是如何從發送端準確地傳輸到接收端的,無論發送端和接收端是人、計算機、電話還是衛星(見圖1.4)。特定的消息自信源發出,然后由發送器編碼成信號,通過可能受噪聲影響的“信道”傳輸給接收器。終端的接收器通過反轉編碼過程將消息從信號中解碼出來。所以,當你用手機打電話時,你是信源,手機是發送器,數字蜂窩網絡是信號傳輸的信道,接電話的人是信宿,接聽者的手機則是接收器。這個過程中的噪聲會引起一個熟悉的問題——手機信號差,導致人們在電話里大喊:“我聽不見你說什么,你信號不好!”

圖1.4 以手機通話為例說明香農通信模型。在這個模型中,來自信源(左邊的人)的消息(通過手機)被編碼為信號并通過信道(蜂窩網絡)傳輸,傳輸過程中可能會受到噪聲的影響,再由接收器(手機)將信源想傳達的信息解碼出來給信宿(右邊的人)。(蘇妮塔·克里斯蒂安森繪圖。)

從智能手機上的流媒體視頻到與太陽系邊緣的宇宙飛船通信,香農提出的信息通過信道傳輸的理論為當今互聯世界奠定了基礎,也為他贏得了“信息論之父”的稱號。沒過多久,心理學界便注意到了這一點,這也就推動了20世紀50年代中期所謂的認知革命,以及計算機隱喻的興起,即大腦類似于計算機,而思維是一種對信息的處理。[2]理解意識的計算基礎成了一項跨學科的努力,將心理學、哲學、計算機科學、語言學、神經科學和人類學的研究方法統一在認知科學的旗幟下。[3]這種研究意識的方法后來在認知和語言方面產生了許多重要的見解,但也有一些理論局限性,其中最重要的是它忽略了我們的大腦在根本上具備主動性。[4]

從信息論的角度來看,語言交流可以被視作將一系列符號從發送者傳遞給接收者的過程。事實上,早在香農之前,20世紀的語言學奠基人之一、瑞士語言學家費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就描述了一種言語“回路”。在這個回路中,信息由說話者編碼、聽者解碼(圖1.5)。[5]因此,香農的思想最終應用到語言中,為我們的語言互動提供了計算基礎,就不足為怪了。方法非常簡潔:對話被看作在對話者之間來回發送信息包的過程,就像兩臺計算機在互聯網上交換數據一樣。發送者使用一定的詞匯和語法將想表達的意思轉換成自己能說或能用手勢表示的話語。接收者則“反向”應用同樣的語言知識,從語音或手勢中提取原始信息。因此,在一段對話中,雙方需要輪流充當發送者和接收者,對通過語言信道傳遞的信息交替進行編碼和解碼。

圖1.5 索緒爾言語回路的現代詮釋。信息源于說話者的大腦,然后被編碼成語音信號,通過耳朵到達聽者的大腦,并被解碼為說話者想表達的信息。(蘇妮塔·克里斯蒂安森繪圖。)

但矛盾的是,香農理論中有一個經常被忽視的假設:意義在其中完全不起作用。信息論與工程學有關,旨在解決在有噪聲的情況下傳遞信息的問題。對于香農來說,“通信的語義方面與工程問題無關”[6]。這些信息可能是一道菜譜、一首詩、一份加密文件、一張數字化圖片,或者是一陣雜亂的噪聲。這種想法在工程環境中很適用,經過設計的同一套程序可以在編碼消息時正向運行,而在解碼消息時反向運行。但對于意義至上的人類交流來說,情況并非如此簡單。

再想想庫克一隊人與豪什人之間的經歷。他們的語言和生活經歷截然不同,根據通信傳輸模型,他們之間的交流幾乎毫無可能。他們對信息的編碼和解碼缺乏共有基礎。然而,他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理解。通信傳輸觀點的問題在于,它從根本上說是被動的:接收者漫不經心地等待信號,一旦信號出現,就立即解碼信息。因此,信號最終背負著極大的重擔,因為它必須獨自跨越人與人之間的對話空隙,傳達所有的交流內容。但是,如果把語言看作猜謎游戲,我們就會意識到承載交際任務的不僅僅是一個手勢或聲音,還在于游戲玩家的獨創性——單就這個信號本身而言,它完全是模棱兩可、無法解釋的。[7]

即便如此,有人可能會反對說,猜謎游戲(無論練習得有多好)和語言在某個基本方面還是不同的。猜謎游戲為觀眾提供了一系列線索來得出答案:我們該如何看待豪什人扔掉他們的棍子,該如何“解讀”搭成尖塔形的雙手像一艘沉船一樣向下俯沖?但在我們的想象中,語言不僅僅是提供線索,它似乎以某種方式將意思逐字儲存于“瓶子”中,再通過“電波”發送給接收者,由接收者(根據某種我們不清楚的方法)拆開并組合。語言似乎直接從說話者的大腦傳遞到聽者的大腦,不需要經過發送者或接收者的解釋或創造。但這種直覺會分散我們的注意力:為了理解交流是如何真正運作的,我們必須擺脫這種“瓶中信”的觀點。它無法處理日常言語的豐富性、模糊性和趣味性,更不用說詩歌、修辭、隱喻、笑話和調侃了。意義無法提煉,更不用說裝進瓶子里了。

以“打開門”和“穿過門”為例。在這兩個短語中,我們熟悉的詞“門”代表的意思肯定是一樣的,對吧?但仔細一想,其實并非如此。打開一扇門,就是通過鉸鏈移動一個標準的實心矩形嵌板(門)。但穿過一扇門并不是指用幽靈般的方式穿透這塊實心嵌板。在“穿過門”這個短語中,門指的是門道,而不是實心嵌板本身。同樣的歧義也出現在我們說用手砸窗戶和向窗外揮手的時候。窗戶有時是指一塊易碎的玻璃,有時是指一個通風孔。對于房子的窗戶來說,“砸壞窗戶”可能是指打破一塊特定的玻璃或整個窗戶,也可能是指破壞玻璃周圍的框架,甚至窗戶嵌板。注意,如果是車窗,“砸壞窗戶”表達的意思會更加不明確:可能是打破玻璃,也可能是弄壞讓玻璃上下滑動的機械裝置。再想想這句話:有人揮舞著一張很顯眼的淺橙色《金融時報》問道,“你認為這張報紙(paper)怎么樣?”此處,paper可以指字面上的淺橙色紙張、特定的一張報紙(可能破舊不堪)、今日的版次、作為一家報刊的《金融時報》,甚至是創辦《金融時報》的新聞機構(比如“瑪麗就在那家報紙工作”)。它所表達的意思有各種各樣的可能。如果我們將語言視為猜謎游戲,那么這正是我們應該預料到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利用手勢、暗示和其他線索,希望我們的觀眾能夠根據他們對我們和這個世界的了解,看出我們引導的方向。

將語言比喻為猜謎游戲,這表明語言并不是使用固定的代碼將“瓶中信”從一頭發送到另一頭。相反,無論是口語還是手語,我們必須將語言視為一種能相互傳遞線索的手段,該手段具有豐富性、類比性、隱喻性以及潛在的高度創造性,還可能具有一定程度的獨創性甚至游戲性。而對這些線索的解讀不僅取決于話語本身,還取決于之前說過的話、我們對當前話題以及彼此的了解——就像破解神秘謀殺案的線索需要了解案件的當事人、他們的背景故事以及他們在死亡事件發生前后所做之事一樣。如果我們(也許和同一個人)玩同樣的交流游戲,這些線索的意義可能會變得約定俗成(類似于尼加拉瓜手語中出現“馬”這樣的單一手勢)。然而,約定俗成只是偶然發生的,意義總是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當下。我們的大腦非常擅長對語言提示進行豐富而靈活的解讀,以至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解讀行為。我們有一種錯覺,認為意思是通過詞語本身“透明地”傳遞的。恰恰相反,意義存在于觀察者的眼中。


[1]香農是一位真正的科學先驅,他的工作為數字革命和信息時代奠定了基礎,涵蓋了從微處理器和數據存儲到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的眾多領域。他也是一個狂熱的發明家,但與他的遠房表親托馬斯·愛迪生的發明不同,香農的發明常常顯示出他更愛玩的一面,他的發明包括火箭推進飛盤、噴火小號和一個只有自動關機功能的機器。在整個過程中,妻子貝蒂·香農(Betty Shannon)一直是他最密切的合作伙伴,可惜她并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可。C. E. Shannon, “A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Bell System Technical Journal 27(1948):379-423,623-656;W. Weaver,“Recent Contributions to 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in 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ed.C.E.Shannon and W.Weaver(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49); “MIT Professor Claude Shannon Dies; Was Founder of Digital Communications”(press release),MIT News(Cambridge, MA), February 27, 2001, http://news.mit.edu/2001/Shannon; “A Goliath Amongst Giants: Claude E. Shannon,” Nokia Bell Labs, https://www.bell-labs.com/claude-shannon/; J. Soni and R.Goodman,“Betty Shannon,Unsung Mathematical Genius,”Voices(blog),Scientific American, July 24, 2017, https://blogs.scientificamerican.com/voices/betty-shannon-unsung-mathematical-genius/.

[2]G.Miller,“The Cognitive Revolution:A Historical Perspective,”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7(2003):141-144.

[3]認知科學也是莫滕和尼克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時專攻的領域。

[4]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并非被動地從感官輸入中呈現出來,而是由我們的大腦主動構建而成的。“如果把大腦看作一臺被動響應輸入和處理數據的計算機,我們就會忘記它是一個活躍的器官,是身體干預世界的一部分,它的進化歷史塑造了它的結構和功能。”M.Cobb,“Why Your Brain Is Not a Computer,”The Guardian (Manchester), September 3,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20/feb/27/why-your-brain-is-not-a-computer-neuroscience-neural-networks-consciousness.

[5]F.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New York:McGraw-Hill,1916).

[6]C.E.Shannon,“A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Bell System Technical Journal 27(1948):379-423,623-656.

[7]我們并不是說人類交流的獨創性繞開了香農信息論的數學運算。例如,在給定的語境中,根據之前的猜謎游戲經驗,可能的信息數量不會超過傳達它們所需的手勢數量,否則會丟失一些信息。但是,理解人們如何玩猜謎游戲的困難在于,在特定情況下確定可能的信息內容,并創造性地找到一種將手勢映射到信息的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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