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的“紙扎坊”開在老城區巷尾，青磚墻爬著半枯的爬山虎，門楣上掛著塊褪了色的木匾，刻著“林記紙扎”四個字——那是他爸當年親手鑿的。九月的午后，秋老虎還沒褪盡，巷子里的梧桐葉被曬得打蔫，坊內卻透著股涼絲絲的氣，混著皺紋紙的草木香、竹篾的清苦味，還有點若有若無的朱砂腥氣。
林硯正坐在老梨木桌前，手里捏著把小剪刀，給個“蓮花燈”修花瓣。燈紙是上好的粉箋，剪出來的花瓣邊緣要帶點弧度，像剛綻的蓮，他瞇著眼調整角度，指腹蹭過紙邊，留下點薄繭的痕跡。桌角堆著半扎竹篾，粗細均勻，是前幾天剛劈好的，旁邊的搪瓷盆里泡著各色皺紋紙，水色清亮，把紙染得愈發鮮亮。
忽然，巷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篤篤的，帶著點急。林硯抬頭，就見張叔掀了坊門的藍布簾進來，身后還跟著個男人。張叔是巷里的老住戶，跟他爸是舊識，平時常來坊里坐，今天卻沒像往常那樣先喊一嗓子，臉上帶著點為難的神色，眉頭皺著，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
“小硯，忙著呢？”張叔搓了搓手，聲音比平時低了些。他身后的男人跟著走進來，約莫四十歲上下，穿件洗得發白的藏青夾克，袖口磨出了毛邊，褲腿上還沾著點泥點。男人的眼睛腫得像核桃，眼白里布滿紅血絲，一進坊就四處看，目光落在那些紙扎的燈籠、車馬身上，喉嚨動了動，像是有話堵在嗓子眼。
林硯放下剪刀，起身給兩人搬了凳：“張叔，坐。這位是？”
“這是老王，王建軍，就住在東頭菜市場那邊?！睆埵逯噶酥改腥?，又轉向王建軍，“老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林硯，他爸當年可是咱這一片有名的紙扎師傅，小硯的手藝，跟他爸差不了多少?！?
王建軍聽到“紙扎”兩個字，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雙手在膝蓋上蹭了蹭，才啞著嗓子開口：“林師傅，我……我是來求您幫個忙的。”他說話時帶著哭腔，剛開個頭，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他趕緊用手背抹了抹，“我媽上周……在菜市場被個三輪車撞了，沒救過來?！?
林硯沒說話，遞了包紙巾過去。這種事他見得不算少，紙扎這行當，本就常跟“身后事”打交道，只是每次聽人說起親人離世，還是會覺得心里發沉。
“我媽這輩子苦，”王建軍接過紙巾，擤了擤鼻子，聲音稍微順了點，“我爸走得早，她一個人把我和我妹拉扯大，省吃儉用的，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你知道是什么嗎？”他抬頭看林硯，眼里滿是愧疚，“就是沒拍過一張全家福。以前過年，我總說忙，等明年，等明年一定拍，結果……結果就沒等到?！?
說到這兒，王建軍又哭了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自從我媽走了，家里就不對勁，總丟東西。先是她平時戴的藍布頭巾，后來是她用了十幾年的搪瓷缸，昨天我妹發現，媽生前最喜歡的那只銀鐲子，也沒了?！?
張叔在旁邊嘆了口氣：“老王找了我好幾回，說他媽是不是有啥念想沒了，才不安生。我想著，小硯你懂這個，或許能幫上忙。”
林硯看著王建軍通紅的眼睛，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爸以前常說，人走了，最怕的就是有執念懸著，那執念要是散不了，不光活人不安，亡魂也難安寧?！澳窍胱屛以兹腋＜埲?，燒給老太太？”
王建軍趕緊點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對對對！林師傅，您看行嗎？我媽要是能帶著全家福走，說不定就安心了，家里也能太平點。”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沓錢，還有幾張照片，“這是我媽的照片，還有我和我妹，我媳婦孩子的，您照著扎就行。錢不夠的話，我再去湊?！?
林硯沒去接錢，先拿起了照片。最上面那張是老太太的單人照，約莫六十多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根黑簪子別著，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臉上帶著點淺淡的笑，眼睛瞇成了縫，看著就慈和。下面幾張是王建軍夫妻倆，還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眉眼間跟老太太有幾分像。“錢的事不急，您先把照片留下，我盡快給您做出來?！?
王建軍松了口氣，連聲道謝，又叮囑了幾句，說想讓老太太的紙人穿得體面點，孩子們的衣服也鮮亮些，才跟著張叔走了。坊里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窗外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林硯把照片攤在桌上，看著老太太的笑容，心里琢磨著，得把這紙人扎得周正些，了了老太太的心愿。
接下來幾天，林硯開始準備材料。全家福紙人要五個人：老太太、王建軍夫婦、還有兩個孩子，得先做骨架，再糊紙衣，最后描臉。他從貨架上翻出各色皺紋紙，老太太的用藏青和寶藍，顯得穩重；王建軍夫婦的用淺灰和粉紅；孩子們的就用明黃和淺綠，活潑些。竹篾是現成的，粗細剛好，劈開來柔韌性足，做骨架不容易斷。
等翻到朱砂盒時，林硯卻愣了一下。盒子里的朱砂只剩下小半盒，還是去年扎“安神符”剩下的，顏色偏淺，用來描紙人的臉和衣紋不夠鮮亮，而且扎給亡魂的紙人，朱砂得用“活氣”足的，才能讓亡魂認主。他想了想，還是得找張叔問問，看哪兒能買到好點的朱砂。
剛拿起手機，坊門就被推開了，張叔拎著個布包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點神秘的神色?！靶〕?，你是不是缺朱砂了？”
林硯有點驚訝：“張叔，您怎么知道？”
“我猜的?！睆埵灏巡及旁谧郎?，打開來，里面是個深色的陶瓶，瓶身上用紅漆寫著個“林”字，字跡有些模糊，卻是林硯再熟悉不過的——那是他爸當年用的瓶子?！澳惆之斈晔Ｏ碌男垭u血朱砂，我給你收著呢，一直沒舍得用。這朱砂是用三年以上的雄雞血拌的，再加上朱砂礦磨的粉，活氣足，扎給亡魂最好用?！?
林硯拿起陶瓶，瓶身沉甸甸的，打開瓶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著朱砂的腥氣飄了出來，比普通朱砂濃多了。他小時候見過他爸用這種朱砂，那時候他爸扎紙人，總在深夜里，就著一盞油燈，把雄雞血朱砂倒在小碟里，用細筆蘸著，一點點描在紙人的眉眼上，嘴里還念叨著什么。
“張叔，謝謝您。”林硯把瓶子收好，心里暖暖的。他爸走了快十年了，張叔還記著這些舊物，著實難得。
“謝啥，都是應該的?！睆埵迮牧伺乃募绨?，語氣突然嚴肅起來，“小硯，有件事你可得記好。扎給亡魂的紙人，不管是啥樣的，都得在后背留一道半寸長的縫，別封死?！?
林硯愣了一下：“為啥？以前我爸沒跟我說過這個。”
“你爸那時候可能覺得你還小，沒跟你細說。”張叔往門外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那縫是給亡魂的執念留的出口。人走了，執念要是沒地方去，就會纏在紙人上，到時候燒紙人的時候，不光送不走執念，還可能惹麻煩。你爸當年扎給老李家過世的老伴，就是忘了留縫，結果老李家連續半個月都聽見屋里有哭聲，后來還是你爸重新扎了個紙人，留了縫，才沒事的?！?
林硯心里一凜，趕緊點頭：“我記住了，張叔?！?
張叔又叮囑了幾句，說要是遇到啥不對勁的地方，就趕緊找他，別自己扛著，才走了。林硯拿著那個陶瓶，看了半天，又想起小時候，他爸坐在燈下扎紙人的樣子，那時候他總覺得，爸手里的紙人像是有生命似的，現在才明白，這里面藏著這么多門道。
接下來的兩天，林硯開始忙著做紙人的骨架。他先把竹篾劈成細條，按照照片上人的身高比例，截成不同的長度，然后用細麻繩捆扎起來，做成人的軀干、四肢和頭顱。老太太的骨架要做得稍微矮些，肩膀窄點，顯得慈和；王建軍的骨架要寬點，顯得結實；孩子們的骨架就小巧些，胳膊腿都細點。
扎骨架的時候，林硯格外小心，每一根竹篾的角度都要調整好，麻繩捆扎的力度也得適中，太緊了竹篾容易斷，太松了骨架又不結實。他一邊扎，一邊對照著照片，時不時停下來，用手比劃一下，看比例對不對。坊里的臺燈開著，暖黃色的光打在竹篾和他的手上，把影子投在墻上，晃晃悠悠的，像一個個模糊的人影。
到了第三天下午，五個紙人的骨架終于扎好了。林硯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發酸的肩膀，準備開始削竹篾，做紙人手里拿的東西——老太太手里要拿個手帕，王建軍手里拿本書，孩子們手里拿個撥浪鼓和布娃娃。
他從竹堆里挑了根細竹篾，拿起父親留下的那把木柄小刀。刀身很薄，刀刃卻依舊鋒利，是當年父親特意找鐵匠打的，削竹篾最順手。林硯坐在桌前，左手捏著竹篾，右手持刀，開始慢慢削。竹篾的碎屑落在桌上，細細的，像碎玉一樣。
一開始還挺順利，他削得很專注，耳邊只有刀刃劃過竹篾的“沙沙”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蟬鳴?？上鞯降谌齻€竹篾時，林硯突然覺得眼前一花，像是有層霧蒙在了眼睛上，竹篾的影子在他眼里晃了晃，變得模糊起來。他皺了皺眉，以為是這兩天沒休息好，揉了揉眼睛，想繼續削。
可剛一低頭，手里的刀就偏了。刀刃沒落在竹篾上，反而劃在了左手的食指上?！八弧绷殖幍刮豢跊鰵?，趕緊放下刀，看向手指。一道半寸長的口子劃在指腹上，鮮血瞬間涌了出來，紅得扎眼。他趕緊用嘴含住手指，血腥味在嘴里散開，帶著點鐵銹味。
等血止住些，林硯找了塊創可貼，把手指包好。他看著桌上的竹篾，還有那滴落在竹篾上的血珠——血珠沒順著竹篾的紋路流走，反倒凝在那里，慢慢滲進了竹纖維里，留下一個暗紅色的印子。他心里有點疑惑，剛才那一下頭暈來得太突然了，不像是普通的疲勞。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偶爾會跟他說，扎紙人這行當，要是遇到有執念深的亡魂，扎紙的時候可能會有“折魄”的反應，就是人會突然頭暈、走神，甚至受傷，那是亡魂的執念在影響活人?？赡菚r候他還小，父親沒細說，他也沒往心里去。難道剛才那一下，就是“折魄”？
林硯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老太太只是想張全家福，執念應該不算深，再說他這兩天確實沒睡好，可能就是累著了。他拿起那根被血浸過的竹篾，用布擦了擦，沒再多想，繼續削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巷子里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戶，照在桌上的紙人骨架和竹篾上。林硯一邊削著竹篾，一邊想著老太太的照片，想著等把全家福紙人扎好，燒給老太太，她應該就能安心了。他沒注意到，剛才被血浸過的那根竹篾，在燈光下微微泛著一點暗紅色的光，而且那光，還在慢慢往竹篾的深處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