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樓蘭城頭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將守城士兵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傅子陵登上城墻，遠眺北方地平線上跳動的火光——那是匈奴人的營地，如同黑暗中蟄伏的猛獸。

“他們有多少人？“傅子陵問身旁的樓蘭士兵。

“至少三千騎兵，“士兵緊握長矛，聲音干澀，“足夠血洗樓蘭三次。“

冷風卷著細沙拍打在臉上，傅子陵瞇起眼睛。城墻下，樓蘭百姓正忙著將老人和孩子送往城中心的王宮避難。婦女們抱著哭鬧的孩童，男子們則扛著糧食和武器，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恐懼。

“傅使者。“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傅子陵轉身，看見一位身披鎧甲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來。他有著與阿依娜相似的琥珀色眼睛，但目光冷峻如刀，左頰上一道傷疤在火把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

“尉屠耆將軍。“傅子陵拱手行禮。這位樓蘭王的弟弟渾身散發著戾氣，腰間彎刀的刀鞘上刻著七個凹痕——據說每個代表一個被他親手殺死的匈奴人。

尉屠耆上下打量著傅子陵：“漢使不該出現在城墻上。匈奴人若看見你，只會更加瘋狂。“

“正因如此，我更該留下。“傅子陵迎上他的目光，“大漢與樓蘭既為友邦，自當共御外敵。“

尉屠耆冷笑一聲：“漂亮話誰都會說。我只問你，漢朝的援軍何時能到？“

傅子陵語塞。玉門關距此千里之遙，即便現在求援，至少也要半月才能抵達。

“果然。“尉屠耆轉身望向城外，“樓蘭永遠只能靠自己。“

“叔父！“

阿依娜匆匆登上城樓，身后跟著兩名侍女。她已換上一身戎裝，長發束起，腰間配著一把短劍。月光下，她的臉龐蒼白如紙，卻透著一種決絕的美。

“你不該來這里。“尉屠耆皺眉。

“我是樓蘭公主，“阿依娜聲音雖輕卻堅定，“百姓需要看到王室與他們同在。“

尉屠耆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冷笑：“也好。反正明日過后，不是成為匈奴人的玩物，就是變成一具尸體。“

阿依娜渾身一顫，手指緊緊攥住衣角。傅子陵忍不住上前一步：“將軍何必出言相傷？“

“實話總是難聽的，漢使大人。“尉屠耆拍了拍城墻，“這夯土墻擋不住匈奴鐵騎。我們只有兩條路：投降，或者死戰。“

遠處傳來低沉的號角聲，匈奴營地開始騷動。尉屠耆臉色一變：“他們要提前進攻！“他轉身對傳令兵吼道，“點燃烽火！全軍戒備！“

城樓上一片忙亂。傅子陵趁機拉住阿依娜的手：“跟我走。“

“什么？“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傅子陵壓低聲音，“我知道一條通往敦煌的密道。“

阿依娜睜大眼睛：“你讓我拋下我的子民？“

“這不是拋棄，是求生！“傅子陵急切地說，“匈奴人要的是你，只要你不在，他們或許會放過樓蘭。“

阿依娜掙開他的手，后退一步：“你根本不懂。匈奴人若找不到我，會屠城泄憤。“她眼中泛起淚光，“我父親教導我，王族的責任就是為民赴死。“

烽火臺上，熊熊烈焰沖天而起，將夜空染成血色。城外的匈奴騎兵開始集結，黑壓壓的馬隊如潮水般向城墻涌來。箭矢破空之聲驟起，城樓上頓時慘叫連連。

一支流箭擦過傅子陵的臉頰，帶出一道血痕。阿依娜驚叫一聲，拉著他蹲下躲避。

“聽著，“她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湊近傅子陵耳邊，“去找索圖老師，他有辦法救樓蘭！“

“什么辦法？“

阿依娜還未來得及回答，一支長箭突然射中她的肩膀。她悶哼一聲，倒在傅子陵懷中。

“阿依娜！“傅子陵抱住她，觸手一片溫熱黏膩——鮮血已浸透她的衣袍。

“帶...帶這個給索圖...“阿依娜艱難地從頸間取下一枚象牙吊墜塞進傅子陵手中，隨后便昏死過去。

傅子陵抱起阿依娜，在箭雨中艱難穿行。城墻一角已被攻破，匈奴士兵如狼似虎地涌入。尉屠耆率領親兵死守缺口，手中彎刀每次揮出都帶起一片血花。

“漢使！這邊！“

庫爾班從一條小巷中沖出，身后跟著幾名侍衛。他們掩護傅子陵穿過混亂的街道，向王宮方向撤退。

“匈奴人怎么來得這么快？“傅子陵喘息著問。

“有人通風報信，“庫爾班臉色陰沉，“呼衍灼走后，尉屠耆曾秘密派出一名信使。“

傅子陵心頭一震：“你是說...尉屠耆勾結匈奴？“

庫爾班沒有回答，但眼中的怒火說明了一切。

王宮大門緊閉，侍衛們用巨木抵住門閂。庫爾班帶傅子陵從側門進入，直奔內殿。醫師很快趕來為阿依娜處理箭傷。

“箭頭有毒，“老醫師皺眉，“需要特殊的解藥。“

傅子陵握緊阿依娜給他的吊墜：“我必須去找索圖。“

“來不及了，“庫爾班搖頭，“匈奴人已經包圍了城西。“

正說話間，宮門外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一名滿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跑進來：“大人！尉屠耆將軍他...他打開了東門！“

“什么？“庫爾班面如死灰。

“匈奴騎兵已經進城！將軍說...說這是避免更大傷亡的唯一辦法...“

庫爾班猛地抽出佩劍：“那個叛徒！“他轉向傅子陵，“漢使大人，請帶公主從密道離開。樓蘭...已經完了。“

傅子陵抱起昏迷的阿依娜，跟隨一名侍女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王宮深處的一座祠堂。侍女轉動香爐，地面緩緩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這條密道通往城外綠洲，“侍女遞過一個水囊，“快走！“

傅子陵剛要踏入密道，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他回頭看去，只見侍女胸口透出一截刀尖，緩緩倒下。持刀的匈奴士兵獰笑著拔出染血的彎刀。

傅子陵不及多想，抱著阿依娜跳入密道。身后傳來匈奴兵的怒吼，接著是箭矢破空之聲。一支箭深深扎入他的后背，劇痛幾乎讓他昏厥。他咬緊牙關，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地道中前行。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一絲微光。傅子陵用盡最后力氣推開頭頂的木板，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們已置身于城外的一處廢棄水井中。

星光下，阿依娜的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傅子陵自己的視線也開始模糊，后背的傷口不斷滲出溫熱的血液。

“堅持住...我們快到綠洲了...“他喃喃自語，拖著沉重的身軀向記憶中的方向挪動。

沙漠的夜晚寒冷刺骨。傅子陵脫下外袍裹住阿依娜，自己只穿著單薄的里衣。每走一步，背后的箭傷都像火燒般疼痛。他不敢停下，生怕一停就再也站不起來。

遠處，樓蘭城的方向火光沖天，凄厲的慘叫隱約可聞。傅子陵不敢想象城中正在發生什么。他緊握阿依娜給他的吊墜，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索圖，救活阿依娜。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傅子陵終于看到了綠洲的輪廓。他的雙腳早已磨出血泡，身后的沙地上拖著長長的血跡。

綠洲靜得出奇，往日的歡聲笑語已不復存在。傅子陵踉蹌著來到索圖的住所，用盡最后的力氣拍打門板。

門開了，索圖震驚地看著血人般的傅子陵和奄奄一息的阿依娜。

“快進來！“老人急忙讓開身子。

傅子陵將阿依娜輕輕放在榻上，自己卻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他顫抖著伸出手，掌心里是那枚染血的象牙吊墜。

“她...她說您有辦法...“

話未說完，黑暗便吞噬了他的意識。

恍惚中，傅子陵感覺自己漂浮在無盡的虛空里。耳邊時而傳來模糊的人聲，時而又是刀劍相交的錚鳴。他看見阿依娜站在遠處向他微笑，可當他伸手去抓，她卻如沙粒般從指間流走。

“不...不要走...“他嘶啞地呼喚。

“他燒了三天，終于開始說胡話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傅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木床上。索圖正將一碗散發著苦澀氣味的藥湯放在床頭。

“樓蘭...“傅子陵急切地問。

索圖搖搖頭，眼中滿是悲痛：“城破了。安歸王被俘，尉屠耆自立為新王，向匈奴稱臣。“

傅子陵掙扎著要起身：“阿依娜呢？“

“別急，“索圖按住他，“公主的毒已經解了，但還很虛弱。她在隔壁休息。“

傅子陵這才注意到自己后背的箭傷已被妥善包扎。他長舒一口氣，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摸向懷中：“吊墜...“

“在這里。“索圖從袖中取出那枚象牙吊墜，輕輕一擰，竟從中間分開——里面藏著一卷極薄的羊皮紙。

“這是...“

“樓蘭最后的水文圖，“索圖的聲音低沉，“記載著羅布泊地下暗河的走向。阿依娜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它藏在吊墜里的人。“

傅子陵接過羊皮紙，只見上面用朱砂繪制著復雜的路線，標注著數十處水源和暗道。

“為什么給我看這個？“

索圖深深看了他一眼：“因為公主昏迷前最后一句話，是讓我相信你。“老人嘆了口氣，“樓蘭雖亡，但百姓還在。匈奴人將大部分居民擄為奴隸，只有少數人逃了出來，藏在沙漠各處的綠洲中。“

傅子陵仔細收好水文圖：“您有什么計劃？“

“地下暗河中有幾處隱秘洞穴，可以藏身。更重要的是...“索圖指向圖上一條蜿蜒的紅線，“這條暗河直通孔雀河上游。若能截斷它，樓蘭城將斷水，匈奴人就無法久駐。“

傅子陵心頭一震：“您要水淹樓蘭？“

“不是淹沒，是讓河水改道。“索圖眼中閃過決絕，“匈奴人擅長騎射卻不諳水利。沒了水源，他們遲早要撤走。“

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哨聲。索圖臉色一變，迅速熄滅油燈：“搜查的人來了。“

傅子陵強忍傷痛下床，從窗縫中看到一隊匈奴騎兵正在綠洲中挨家挨戶搜查。為首的正是呼衍灼，他手中高舉著一幅畫像——上面赫然是傅子陵和阿依娜的肖像。

“懸賞千金捉拿你們倆，“索圖冷笑，“尉屠耆倒是大方。“

傅子陵握緊拳頭：“我不能連累您。請告訴我暗河入口在哪，我帶阿依娜離開。“

索圖搖頭：“你的傷還沒好，出去就是送死。“他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有個地方他們絕對搜不到。“

老人迅速從床下拖出兩個陶罐：“喝下去。“

傅子陵揭開蓋子，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是什么？“

“能讓你們變成'死人'的藥。“

一刻鐘后，當匈奴士兵踹開索圖的房門時，只見老人獨自跪坐在氈毯上誦經。屋內彌漫著濃重的藥草味，墻角擺著兩具蓋著白布的“尸體“。

“老頭！見過這兩個人嗎？“呼衍灼將畫像甩在索圖面前。

索圖緩緩抬頭，渾濁的雙眼似乎看不清畫像：“大人，老朽眼拙...“

呼衍灼不耐煩地揮手，士兵們開始翻箱倒柜。一個年輕士兵掀開墻角的尸布，立刻被嚇得倒退兩步——布下是兩具面色鐵青的“尸體“，皮膚上布滿可怕的紫斑，分明是得了瘟疫的模樣。

“晦氣！“呼衍灼捂住口鼻，“什么時候死的？“

“昨夜，“索圖咳嗽著說，“染了惡疾，老朽正要處理。“

呼衍灼厭惡地揮手：“趕緊埋了！這地方也要燒掉，免得傳染！“

士兵們匆匆退出，很快遠處傳來呼喊聲——他們在另一處帳篷發現了“可疑人員“。呼衍灼臨走前警告索圖：“老頭，窩藏逃犯是死罪！發現漢使和公主立刻報告！“

待馬蹄聲遠去，索圖才長舒一口氣，迅速鎖上門。他掀開尸布，在“尸體“頸部按了幾下。傅子陵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息。

“龜息丹，“索圖得意地說，“能讓人十二個時辰內氣息全無，脈象如死。“

傅子陵活動著僵硬的四肢，看向另一具“尸體“。阿依娜也已醒來，正虛弱地對他微笑。她的臉色仍然蒼白，但眼中的光芒讓傅子陵心頭一熱。

“我們得盡快離開，“索圖收拾著簡單的行裝，“呼衍灼不是傻子，很快就會起疑。“

阿依娜掙扎著坐起：“去哪？“

“西南方五十里，有一處叫'鬼域'的雅丹地貌。那里有暗河入口。“索圖將一個小包袱遞給傅子陵，“干糧和水，省著點用。“

傅子陵接過包袱，突然單膝跪地：“索圖老師，您不跟我們一起走？“

老人搖搖頭，從墻上取下一把彎刀：“我要去救國王。安歸對我有恩，我不能讓他死在匈奴人手里。“

阿依娜淚流滿面：“老師...“

索圖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公主，記住，只要樓蘭人還活著，樓蘭就永遠不會滅亡。“他轉向傅子陵，“漢使大人，請照顧好她。“

夜幕降臨，三人含淚告別。傅子陵攙扶著阿依娜，借著月光向西南方行進。身后，索圖的茅屋燃起熊熊大火——老人親手點燃了自己的住所，以斷絕追兵的線索。

沙漠中，兩顆流星劃過夜空，墜向遙遠的地平線。阿依娜仰頭望著，輕聲說：“樓蘭有個傳說，流星是逝去勇士的靈魂，他們會在天上守護活著的人。“

傅子陵握緊她的手：“我們會回來的。我發誓。“

阿依娜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依偎著他。兩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遠去，融入無垠的沙海。在他們身后，樓蘭城的火光依然映紅半邊天空，如同一顆正在滴血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