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 12月 26日至 12月 31日，JA區WLMQ中路 205號，奧璨廣告（中國）
WLMQ中路在上午九點依舊半睡半醒。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掉光了葉子，枝椏把灰白天空切成不規則的幾何塊。205號是一幢建于 1928年的三層花園洋房，灰紅磚墻，陡坡屋頂，鐵藝大門上纏著裸色霓虹燈管，夜里亮起來時像一條慵懶的蛇。門楣的銅牌寫著：
「AURORA CHINA奧璨廣告」
下面還有一句更小的字：
「Creativity， or nothing.」
林悅站在鐵門外，掌心微微出汗。她穿一件炭灰色羊毛斗篷大衣，領口別著母親昨晚別上去的珍珠扣；里面是巴黎帶回的墨綠真絲襯衫，袖口有極細的黑色手縫邊。她低頭確認自己的表——九點整，一秒不差。鐵門卻自動向內滑開，發出老式軌道才會有的“吱——呀”一聲，像老人咳嗽。
門后是一條窄長的碎石子路，盡頭是洋房的拱形木門。路兩旁是低矮的黃楊籬，籬下插著一排透明亞克力牌，寫著今日訪客姓名。她找到自己的：
「Ms. LIN YUE– GCD Interview」
墨水未干，還閃著濕潤的光。
推門進去，暖氣混著烘焙豆的苦香撲面而來。前廳挑高六米，穹頂是彩色玻璃拼的太陽圖騰，光斑落在磨得發亮的馬賽克地磚上，像碎金。左手邊是前臺，臺面是一整塊胡桃木，木紋像流淌的河；右手邊是一座 1960年代的 Faema E61拉桿咖啡機，銅制機身擦得能照出人影。
前臺后面坐著一個戴玳瑁框眼鏡的男生，頭發染成亞麻色，T恤上印著「RUN CMS」。他抬頭，眼睛一亮：
“林老師？我是阿澈，Creative Tech的實習生。今天由我陪您做 onboarding?！?
林悅微微頷首，心里卻在想：老師？她明明還沒正式入職。
阿澈遞給她一張燙黑卡紙的臨時工作證，上面用 Pantone 871金印著「LIN YUE– GCD-ELECT」。
“您先喝咖啡，還是直接去三樓見 CEO？”
“咖啡?！绷謵傉f。
阿澈熟練地撥動拉桿，咖啡機發出輕微嘶鳴。三十秒后，一杯雙份濃縮推過來，杯口漂著薄薄一層虎斑。
林悅抿一口，苦得像把記憶拉回巴黎左岸的 Café de Flore——同樣的深烘，同樣不加糖。她忽然意識到：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游客，而是“內部人員”。
去三樓需走主樓梯。樓梯是弧形柚木，扶手因為近百年手掌的摩挲而呈現溫潤的包漿。墻面上掛滿了奧璨歷年戛納、D&AD、One Show的金色鉛筆與獅子，玻璃框映出她略蒼白的臉。
最頂層是一幅 2007年的獲獎海報：白色背景上只有一行手寫體——
「Because the city is not a problem to solve， but a poem to write.」
落款：陸逸，17歲，青少年組。
林悅腳步微頓。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那幅在廣告教材里被當作案例的作品，竟出自他手。
三樓走廊盡頭，兩扇橡木門虛掩。門把是銅制獅子頭，舌頭做成門鈴按鈕。阿澈輕輕叩三下。
“Come in.”
聲音低沉，帶一點倫敦腔尾音。
推開門，林悅看見一個穿深灰三件套的英國男人——Alexander Wickham，中文名魏思遠，奧璨中國 CEO，四十三歲，曾在 Wieden+Kennedy倫敦做了十年執行創意總監。
辦公室像一座小型圖書館，三面墻頂天立地全是書：左墻廣告年鑒，右墻藝術史，后墻一整排杜拉斯與卡爾維諾。中間是一張 4米長的榆木桌，桌面堆滿模型、膠片相機、拆了一半的 Game Boy。
魏思遠沒起身，只是用鋼筆點了點對面的椅子。
“林，坐?！?
他面前攤著一份文件夾，封面是她的履歷。
“巴黎高商 MBA，Cannes Young Lions三金，巴黎奧美 Senior CW，回上海理由是？”
“想做點離母語更近的創意?！?
“母語也是枷鎖?！彼仙衔募A，“最后一個問題：你用什么衡量創意？”
林悅想起自己昨晚在備忘錄里寫下的答案，卻臨時改了口：
“心跳?！?
魏思遠挑眉，鋼筆在桌面敲一下。
“Good.歡迎加入。你的團隊 27個人，平均年齡 27.3歲，預算三千萬美金，客戶 Lueur珠寶，春季全球 campaign。下周一 kick-off，有問題嗎？”
“有，”林悅深吸一口氣，“我要一個獨立 war room，三面可書寫玻璃，一臺 98寸觸控屏，一臺 3D打印機和一群不怕熬夜的瘋子?！?
魏思遠笑了，眼角擠出細紋。
“瘋子已經招好了，在二樓等你?！?
二樓原是洋房主人的舞廳，挑高七米，弧形穹頂。如今被改造成開放式辦公區，中央留出一間 40㎡的玻璃房——她的 war room。
玻璃上還沒寫字，但貼著一張 A3打印紙：
「GCD War Room– RULES」
1.任何點子都先寫在玻璃上再討論。
2.每晚 11:30關燈，誰加班誰請全組吃炸雞。
3.不許說“不可能”，除非你能證明地球是平的。
落款：唐棠，Copywriter。
林悅嘴角微揚。她推開門，里面已經坐了六個人：
唐棠——26歲，短發，鼻尖有雀斑，正把一雙粉色毛絨拖鞋擺到桌下；
Leo——30歲，美術指導，港中大畢業，左臂一整條浮世繪紋身；
Yuki——29歲，策略，留日十年，說話自帶敬語；
老秦——33歲，技術總監，前騰訊交互設計師，發際線正在悲壯撤退；
阿澈——22歲，實習生，剛才那杯咖啡的拉花是他做的；
最后一位，空著的椅子，椅背貼著名牌：
「許驍– Consultant (External)」
林悅心里“咯噔”一下。許驍，陸逸的發小，怎么會出現在她的團隊？
中午，魏思遠讓助理訂了附近新開的云南小酒館「洱語」。
長木桌，銅鍋汽鍋雞，玫瑰米酒。
吃到一半，門被推開，風鈴亂響。
陸逸走進來，一身黑大衣，領口沾著霾的灰色。
魏思遠抬手：“陸總，來拼桌？”
陸逸目光掃過一圈，在林悅臉上停兩秒，笑：“好啊?！?
他自然坐到她對面，玫瑰米酒推到他面前，他低頭聞了聞，說：“甜的，適合你?！?
眾目睽睽，林悅只好舉杯：“歡迎甲方爸爸監工?！?
一桌人哄笑。
米酒過三巡，話題轉到 brief。
陸逸用公筷在桌布上畫一條線：“Lueur的春季系列靈感來自極光，核心寶石是帕拉伊巴碧璽，顏色介于薄荷與湖藍之間。我們要讓消費者看到廣告時，心跳漏一拍，然后——”
他筷子尖輕輕一點，“心甘情愿掏錢。”
唐棠小聲嘀咕：“讓心跳漏一拍，不如直接電擊?！?
陸逸抬眼：“那就電擊?！?
林悅筷子一頓，抬頭與他對視。
那一秒，她仿佛聽見老洋房木地板下有電流滋滋穿過。
下午兩點，war room。
玻璃墻被擦得透亮，陽光斜射進來，像一柄倒懸的劍。
林悅拿起黑色馬克筆，在正中央寫下一行字：
「鉆石是光的奴隸，而光是城市的囚徒?！?
她退后兩步，抱臂。
Leo吹聲口哨：“漂亮，但珠寶廣告玩‘囚徒’概念，客戶會嚇哭?！?
Yuki輕聲：“囚徒也可以越獄?！?
老秦推推眼鏡：“技術上可以讓碧璽在屏幕里實時變色，像極光呼吸?！?
阿澈舉手：“心跳漏一拍，可以用手機攝像頭檢測心率，廣告畫面隨心率變化?！?
林悅筆尖輕點玻璃：“那就這么定：一支能‘讀心’的珠寶廣告?！?
她轉身，在白板寫下時間表：
12月 27日——用戶洞察訪談
12月 28日——核心概念 pitch內部評審
12月 29日——技術可行性測試
12月 30日——客戶 pre-pitch
12月 31日——大夜，最終提案
寫完，她回頭，目光掃過眾人：“誰怕跨年夜加班？”
唐棠把毛絨拖鞋往桌上一拍：“怕的人請現在就把辭職信交出來。”
眾人笑。
林悅卻在笑聲里想起陸逸在酒桌上那個眼神——像獵人，也像同謀。
晚上九點，林悅回到臨時租住的酒店式公寓，在襄陽南路，離公司步行十五分鐘。
公寓是 40㎡的開間，落地窗對著對面樓的廚房，可以看見別人家正在煮泡面。
她洗完澡，穿酒店的白色浴袍，電腦打開，郵箱里躺著一封未讀：
【發件人：Lu Yi】
【主題：關于 Lueur的 7件事】
郵件正文只有七行：
1.帕拉伊巴碧璽最怕熱，拍攝現場溫度不能超過 28℃。
2.極光其實沒有薄荷色，是后期調的。
3.用戶心率檢測 SDK，我可以讓技術部開源給你。
4.魏思遠喜歡提案時關燈，記得準備激光筆。
5.跨年夜外灘有無人機秀，如果想搞驚喜，可以蹭流量。
6.你的胃不好，別空腹喝濃縮。
7.晚安。
林悅盯著屏幕，光標在第七行后面閃爍。
她合上電腦，走到窗邊。對面廚房的燈已經滅了，只剩排風扇還在轉。
她忽然覺得，這個城市的夜，比巴黎更亮，也更冷。
但她已經踏進來，像把一顆種子按進混凝土裂縫，
要么碎，要么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