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暗流裹著唐昭往下漂,蘆葦葉割得臉頰生疼。他攥著母親塞來的瑪瑙珠串,珠子被體溫焐得發燙,每顆紅斑都像在水里睜開的眼睛。
漂過第三道河灣時,腳底突然觸到塊光滑的石頭,低頭看時,水面倒映出的星圖正緩緩旋轉——與紫檀木匣里那冊《洛書》最后畫的星圖分毫不差。
“辰時三刻?!彼谛睦锬瑪怠_h處的鐘樓剛敲過三下,晨霧正從水面升起,將河岸的柳樹纏成模糊的影子。唐昭踩著河底的卵石往深處走,水淹到胸口時,瑪瑙珠串突然發出輕響,珠子上的紅斑連成道紅光,在水底照出座半掩的石門。
石門上的浮雕與密道石碑如出一轍,只是多了行小字:“非唐姓者,入則化為魚鱉?!碧普训闹讣鈩傆|到門環,水面突然掀起巨浪,浪頭里浮出個巨大的黑影,鱗片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是條鱷魚,眼窩里卻嵌著枚青銅哨子,正是黑袍人給的那只。
鱷魚張開嘴時,唐昭看見它喉嚨里卡著半塊玉佩,與自己懷里的正好互補。他將玉佩拋過去,兩瓣玉在空中合二為一的瞬間,鱷魚突然沉入水底,掀起的漩渦將石門徹底卷開。門后涌出的不是水,而是帶著墨香的風,吹得他懷里藏的《洛書》竹簡簌簌作響。
水下宮殿比絹畫上的更壯觀。梁柱上纏繞的不是藤蔓,而是用青銅鑄成的星軌,每顆“星子”都是塊夜明珠,將大殿照得如同白晝。正中央的蓮臺空空如也,凹槽里刻著的符號還留著朱砂痕跡,像是剛被人取走了什么。
唐昭的腳剛踏上臺階,蓮臺突然傳來齒輪轉動的聲響。地面裂開道縫,升起個石柜,柜里躺著卷明黃色的絹布,上面蓋著個朱紅大印——是先帝的玉璽印。他展開絹布,上面的字跡筆力遒勁,寫的竟是份傳位詔書,落款日期是永徽四年,繼承人一欄空著,只畫了個星圖符號。
“這才是你曾祖藏的真東西?!眰€聲音從殿柱后傳來。唐昭轉身時,看見蘇瑤正抱著盞油燈,裙角還在滴水,顯然是跟著水流尋來的。她手里提著個布包,打開的瞬間,唐昭看見里面是半塊青石碑,斷面新鮮,“我爹說,當年他和你祖父一起藏的,怕被武家的人找到?!?
蘇瑤的指尖撫過石碑上的刻痕,那些符號突然亮起,與大殿的星軌產生共鳴。“水下宮殿是太宗爺建的。”她的聲音里帶著回音,“怕有朝一日子孫不肖,留著份后路??烧l也沒想到,會被先帝改成這樣?!彼龔膽牙锾统霰練埰频氖钟?,封皮上寫著“蘇明遠錄”,正是她父親的名字。
手記里夾著張畫像,畫中男子身著紫袍,眉眼間與唐昭有七分相似,正是唐昭的曾祖。畫像旁批注著:“定盤星非物,是人。唐家血脈,合則見星,分則為凡。”唐昭突然想起自己眼角的朱砂痣,想起母親腕間的瑪瑙珠——原來所謂的“定盤星”,指的是唐家子孫。
“李主事他們要找的,就是這份詔書?!碧K瑤翻到手記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張地圖,標注著從水下宮殿通往皇城地宮的密道,“他們以為定盤星是能改朝換代的法器,卻不知道……”她的話沒說完,殿外突然傳來水聲,像是有人正在潛水靠近。
唐昭將詔書塞進蘇瑤懷里:“你從密道走,去相王府。”他從柱上掰下塊青銅星子,“我引開他們?!碧K瑤攥著他的手腕,指尖冰涼:“我爹說,這密道只有唐家的血能開?!彼蝗灰浦讣?,將血滴在石柜的鎖孔上,“我娘是你曾祖的外孫女,也算半個唐家人?!?
石柜應聲而開,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蘇瑤鉆進前,塞給唐昭支玉笛——正是趙銘送的那支,“笛孔里有機關,能引開鱷魚。”她的發簪落在地上,唐昭彎腰去撿時,看見簪尾刻著的符號其實是個“守”字,與黑袍人臉上的疤痕一模一樣。
水聲越來越近,夾雜著李主事尖細的喊叫:“仔細搜!將軍說了,找到詔書賞黃金萬兩!”唐昭吹起玉笛,笛聲在大殿里回蕩,水底的鱷魚紛紛浮出水面,朝著他的方向游來。他轉身往宮殿深處跑,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青石碑。
跑過側殿時,墻上的壁畫吸引了他的注意。畫中描繪著永徽四年的洛水異動,先帝站在岸邊,手里捧著個蓮形的盒子,旁邊跪著的正是唐昭的曾祖。最角落的畫里,個穿綠袍的小吏正偷偷往水里扔東西,側臉與李主事一般無二。
“原來如此?!碧普淹蝗幻靼?,當年洛水底下的鳳影不是天然形成的,是有人故意為之。而那鳳血草,恐怕是用某種秘法培育的,用來掩蓋水下宮殿的存在。他想起《洛陽舊事》里記載的“洛水泛紅,三日乃止”,恐怕就是當年打開宮殿時,流出的朱砂水。
鱷魚的嘶吼聲越來越近。唐昭鉆進條狹窄的水道,石壁上的刻痕告訴他,這里通往趙府的地窖。他摸出青銅哨子吹了三聲,哨音在水道里回蕩,竟與石壁產生共鳴,落下許多碎石,正好堵住了來路。
爬出地窖時,趙府的下人正舉著火把四處搜尋。唐昭躲在酒壇后面,聽見趙銘在跟李主事爭吵:“我爹說了,不能動唐家的人!”李主事冷笑:“等找到了詔書,你爹就是新朝的國公,還在乎個破落唐家?”
壇口的泥封突然裂開,唐昭聞到股熟悉的龍涎香——與紫檀木匣里的氣味相同。他撬開酒壇,里面裝的不是酒,而是滿滿的竹簡,上面寫著“武氏外戚名錄”,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星圖,標注著“可除”或“可用”。
最底下壓著封信,是趙老爺寫給黑袍人的,字跡潦草:“定盤星已醒,星軌偏移,速帶唐家子來見?!碧普淹蝗幌肫鸷谂廴诵乜诘募龡U上刻著的“武”字,其實是個假的,真正的刻痕被人用朱砂蓋住了,露出底下的“趙”字。
地窖的門突然被推開,趙銘舉著火把站在門口,臉上沾著灰,眼神卻異常明亮?!拔揖椭滥銜磉@兒?!彼舆^來件黑色斗篷,“我爹讓我帶你去見相王,說再晚就來不及了?!彼男浯锫冻霭雺K玉佩,與唐昭懷里的正好拼成完整的圓形。
唐昭披上斗篷時,摸到內襯縫著的東西——是張星圖,標注著皇城的布防,每個哨卡的位置都畫著個小小的“唐”字。他突然明白,所謂的各方勢力,其實早就連成了張網,而他這個“定盤星”,不過是被推著往前走的棋子。
走出地窖時,晨光正好照在趙府的匾額上。唐昭抬頭望去,洛陽城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洛水河像條銀帶繞著城郭,河底的宮殿、地宮里的石碑、牡丹苑的紫檀匣,都在這一刻連成了線。
他摸了摸眼角的朱砂痣,突然想起母親說的“水藏火,火藏心”?;蛟S這定盤星定的不是天下氣運,而是每個人心里的那點執念——有人為權,有人為義,有人為了守住那句藏了五十年的諾言。
馬車往相王府駛去時,唐昭掀開窗簾,看見洛水第三彎的方向升起道紅光,像顆星子落進了水里。他知道,蘇瑤已經帶著詔書安全離開了。而他手里的青石碑、趙銘袖中的玉佩、母親留下的瑪瑙珠,終將在某個時刻合在一起,揭開永徽四年那場洛水異動的全部真相。
只是那時的唐昭還不知道,這場始于洛陽春醒的秘密,會像條看不見的線,纏繞著大唐的國運,走過整整七十七個春秋。而他眼角的那顆朱砂痣,會在無數個深夜發燙,提醒他自己是誰,要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