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寺的銅鈴在山風中晃出殘響,陸沉舟推開積灰的木門時,指腹蹭過門楣上半開的梅花刻痕——花瓣邊緣的缺口,正好能與他懷中玉佩的裂痕嚴絲合縫。蘇慕煙舉著火折子照亮佛堂,佛像垂眸的陰影里,供桌被擦拭得發亮,顯然常有人來。
“天衍閣的密探說,當年蘇家莊被焚后,你母親常來這里抄經。”她的火光掃過供桌下的暗格,鎖孔是柳葉形狀,“看來傳言不假。”
陸沉舟摸出梅花玉佩塞進鎖孔,暗格彈開的瞬間,檀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里面的紫檀木盒上繡著“蘇婉”二字,線腳已褪色發脆,卻仍能看出是母親的筆跡。他掀開盒蓋的手忽然頓住——錦緞上平放的日記本,封皮邊角有處牙印,那是他幼時趁母親不備咬的,當時還被她笑著打了手心。
日記里的字跡從娟秀漸至潦草,墨跡常洇著水痕。
“三月初七,擎蒼送來的裂冰訣殘譜已抄錄。魏長川今日在朝房看我的眼神,像盯著獵物的狼。他定是發現我在查南境糧道的賬。”
“五月廿三,明軒來討糖吃,袖口沾著影盟的黑灰。這孩子望著我的眼神,竟有他父親的陰狠。我把他送的杏仁糕扔進了香爐——那苦味,像極了南境的斷魂草。”
“七月十五,心口又開始發悶。太醫說是風寒,可我知道是慢性毒。御賜的糕點里總混著些碎末,魏長川的人每日都來‘探望’,他們想看我什么時候倒下。”
最后一頁停在八月,只畫著朵殘缺的梅花,花蕊處用朱砂點了個歪扭的“魏”字。陸沉舟的指腹碾過那紅點,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模樣:她躺在柴房的破床上,咳出的血染紅了被褥,卻死死攥著他的手說“別信姓魏的”,當時他只當是胡話。
“這藥方是天衍閣從太醫院偷抄的。”蘇慕煙遞來張泛黃的紙,上面“防風”的劑量被圈了紅圈,“三倍劑量的防風混著杏仁,長期服用會讓人筋骨寸斷,表面卻像風寒。”她忽然指著落款處模糊的朱印,“這是魏長川的私章,我在父親的密函上見過。”
陸沉舟的喉結猛地滾動。他想起十歲那年偷溜進父親書房,曾見燕擎蒼對著封密信發呆,信紙邊角的墨漬形狀,正與這私章一模一樣。當時他不懂為何父親要把信燒在冰窖里,現在想來,那冰窖的位置,恰好在母親住過的西跨院底下。
“你母親的嫁衣,藏在佛像背后的暗格里。”蘇慕煙的火光照向佛龕,蓮花座后有處松動的磚塊。陸沉舟伸手摸出個桐木衣箱,打開的瞬間,北境地圖的金線在火光中亮得刺眼——嫁衣下擺繡著的關隘處,金線盤成“裂冰”二字,需借著特定角度的月光,才能看見字縫里藏著的影盟據點標記。
“南境蘇家的女兒,怎么會嫁入北境侯府?”陸沉舟撫摸著針腳,忽然想起楚靈溪說過的話,“你說,母親會不會本就是南境的密探?”
蘇慕煙的火光忽然晃了晃:“天衍閣的記載里,蘇家當年確實與南境藩王有婚約。你母親出嫁前三個月,藩王還送來過聘禮,是對刻著梅花紋的玉佩。”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師父說,你母親的出嫁,其實是悔婚。”
這話像冰錐刺進陸沉舟心口。他忽然注意到嫁衣內襯繡著行極小的字:“吾兒生辰與藩王世子同月。”他的生日是臘月初七,這個日子母親每年都會偷偷給他煮碗長壽面,卻從不讓侯府的人知道。
佛堂外忽然傳來錫杖點地的聲響。玄心大師站在月光里,頸間的刺青在陰影中若隱若現——半朵梅花纏著柳葉。“施主終于來了。”老和尚遞過個生銹的鐵盒,“蘇夫人臨終前托老衲保管這個,說等她兒子帶著梅花佩來,就交給他。”
鐵盒里沒有金銀,只有半枚斷裂的玉簪,簪頭刻著“魏”字。陸沉舟認出這是魏長川常年插在發髻上的飾物,幼時隨父親入宮赴宴,曾見他用這簪子挑過酒盞。日記里某頁被折了角,寫著:“他今日失態,竟遺落貼身之物。窗外的影盟死士比往日多了三倍。”
“蘇夫人曾托人給南境送過信,卻被影盟截獲。”玄心大師敲著木魚,聲線平直如刀,“老衲只撿到殘片,上面寫著‘吾兒身世……’”
話音未落,寺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蘇慕煙掠到窗邊,低聲道:“是影盟的人,他們舉著的燈籠上有楓葉紋——魏明軒親自來了。”她忽然注意到死士們腰間的令牌,圖案竟與嫁衣上某個影盟據點的標記相同,“他們不是來追殺,是來搶東西的!”
陸沉舟迅速將日記和玉簪塞進懷中,卻把嫁衣藏進佛像底座的暗格——上面的影盟據點標記還沒完全破譯,帶在身上太危險。他用匕首在佛像掌心刻下極小的梅花印,那是母親教他的記號,意為“待取之物”。
“后山棧道通泰安城。”玄心大師將錫杖塞給他,杖內藏著天衍閣的令牌,“蘇夫人說,若有朝一日沉舟看到這些,定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侯府的影子,是能撐船渡人的舵。”
棧道在月光下泛著青光,陸沉舟扶著巖壁前行時,能聽見魏明軒在山下嘶吼:“把我父親的玉簪交出來!那是我母親的遺物!”這話讓他心頭猛地一震——魏長川的夫人,難道與母親有舊?
蘇慕煙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看這玉簪的斷裂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她借著月光細看,“上面還沾著點紅漆,與御書房蟠龍柱上的漆色一模一樣。”
陸沉舟的指尖觸到斷裂處的毛刺,忽然想起日記里的另一句話:“蟠龍柱后的密信,藏著魏長川通敵的證據。他以為我沒發現,其實我早就抄錄了副本。”
山風掀起他的衣袍,懷中的玉佩與玉簪相撞,發出細碎的響。陸沉舟望著泰安城的方向,忽然明白所謂身世疑云,從來不是指他是不是私生子——而是母親用性命守護的秘密里,藏著怎樣的南北棋局,而他,既是這棋局里的棄子,也是唯一能掀翻棋盤的人。
寒梅寺的銅鈴還在響,這次卻像是在催促。陸沉舟握緊錫杖,知道從他拿起那本日記開始,就必須沿著母親鋪好的血路走下去。魏長川欠的血債,身世藏的謎團,都得在泰安城的迷霧里,一點點剝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