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寒風像無數把冰冷的剃刀,切割著齊語裸露在防寒面罩外的皮膚。眼前,代號“寒鴉”的廢棄礦井入口,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黑色傷疤,被厚厚的積雪半掩著。幾座早已銹蝕坍塌的木質井架歪斜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無聲訴說著荒涼與死寂。馬克的小隊已經散開,借助雪丘和廢棄機械的掩護,無聲地建立著警戒線,先進的便攜式信號屏蔽器在雪地里閃爍著微弱的藍光,試圖隔絕一切可能的電子窺探。
齊語站在入口邊緣,腳下的凍土堅硬如鐵。神經監測終端的數據流在她特制的護目鏡內側顯示屏上快速滾動,那個代表“種子”的紅點,此刻像一顆被激怒的恒星,劇烈地脈動著,發出刺目的猩紅光芒。自從飛機降落在那個隱秘的前哨站,它的活躍度就呈指數級攀升。現在,每一次脈動都伴隨著尖銳的耳鳴和視野邊緣的雪花噪點,仿佛她的大腦正在被粗暴地調頻,試圖接收一個來自深淵的頻道。
“信號干擾強度90%,覆蓋入口區域。”馬克的聲音在加密頻道里傳來,帶著風聲的雜音,“內部情況未知,熱成像顯示入口通道約50米深處有微弱的、非人體的熱源分布…很可能是維持最低限度運行的設備。張牧師,你那邊?”
張牧師沒有回應。
“張牧師?”齊語心頭一緊,立刻切換到與張牧師的單獨加密頻道,“收到請回答!”
耳機里只有電流的嘶嘶聲。
“馬克!張牧師失聯!”齊語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張牧師一直跟在她身后不遠處的雪地車旁,負責監控外部環境和通訊中繼。
“見鬼!”馬克咒罵一聲,“灰狼、鷹眼,去牧師位置!快!”
齊語強迫自己冷靜,但腦中的紅點猛地一跳,視野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一個冰冷、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直接在她意識深處響起,并非通過耳朵,而是如同思維本身:
“歡迎回家,女兒。這冰冷的墳墓,配得上你的背叛嗎?”
是周墨森的聲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齊語悶哼一聲,踉蹌著扶住冰冷的井架,指甲深深摳進腐朽的木料里。“滾…出…去!”她咬著牙,在腦中怒吼。
“出去?不,齊語,或者說…林語?我們才剛剛開始共舞。”那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愉悅,“看看你腳下,看看這被遺忘的礦井。它像不像你試圖埋葬的過去?可惜,過去…總會自己爬出來。”
隨著這意識低語,齊語的視野突然扭曲、拉伸。眼前的礦井入口不再是破敗的景象,而是覆蓋上了一層半透明的、不斷流動的綠色數據流!廢棄的礦車軌道閃爍著幽靈般的路徑指示光,通往幽深的黑暗。一個由冰冷光線勾勒出的、周墨森的虛影,就站在入口中央,帶著那標志性的、居高臨下的微笑,對她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幻覺!強烈的幻覺!但觸感如此真實,那數據流的冰冷仿佛能凍傷她的眼睛。
“齊博士!你怎么樣?”馬克的聲音將她猛地拉回現實。兩個隊員已經架著張牧師從雪地車方向跑了過來。張牧師臉色蒼白,額頭有一道新鮮的血痕,呼吸急促。
“怎么回事?”齊語沖過去,暫時將腦中的幻象壓下。
“有人…遠程觸發了雪地車上的…緊急醫療包…里面的…神經鎮靜噴霧…”張牧師喘著粗氣,眼神卻異常銳利,“是陷阱…針對我的…他知道…只有我能…認出‘方舟’核心數據的…原始載體…”
“K!”齊語瞬間明白。張牧師是基金會里唯一可能辨識周墨森原始研究介質的人(比如特殊的生物水晶存儲體或神經編碼原盤)。K試圖在行動開始前就廢掉這個關鍵人物!
“牧師需要后送!”隊員焦急地說。
“不!”張牧師抓住齊語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聽著…齊語…‘黑暗森林’…不是物理位置…至少…不完全是…”他急促地喘息著,“它是…意識的…拓撲結構…核心是…‘方舟’…周墨森的‘方舟’…必須…找到‘鑰匙’…摧毀…‘管理員’…”
“‘鑰匙’?什么鑰匙?‘管理員’又是什么?”齊語急切地問。
張牧師的意識似乎有些模糊,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腦中的…‘種子’…是‘門’…也是‘鑰匙’…‘管理員’…是…是…”
他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嘴角溢出血沫。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牧師!”齊語的心沉到了谷底。
“齊博士!熱成像顯示入口深處有多個熱源在快速移動!正在朝我們過來!速度…不像人類!”馬克的警告聲如同驚雷炸響。
幾乎同時,齊語護目鏡上的神經監測數據瘋狂報警!腦中的紅點亮度飆升到極限,視野再次被猩紅和扭曲的數據流覆蓋!周墨森的虛影在她意識中狂笑:
“我的守林人來了!好好享受這場重逢吧,女兒!用你的血肉,為我的‘方舟’啟航獻祭!”
“準備迎敵!”馬克的怒吼在頻道里回蕩。小隊成員迅速依托掩體,槍口對準了漆黑的礦井入口。
齊語拔出配槍,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稍微鎮定。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張牧師,又看了一眼那如同地獄之口的礦井。張牧師的話在她腦中回響——“你腦中的‘種子’是‘門’,也是‘鑰匙’”。難道要摧毀“管理員”(很可能就是寄宿在“黑暗森林”核心的周墨森意識副本),必須先利用她腦中的“種子”作為媒介?這簡直是自殺!
幽深的礦道里,傳來了聲音。不是腳步聲,而是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屬骨骼在摩擦的“咔嚓…咔嚓…”聲,伴隨著低沉的、非人的嘶吼。幾個扭曲的身影出現在入口的光暗交界處。
它們勉強保持著人形,但肢體極度不協調,仿佛被強行拼湊在一起。暴露在外的金屬關節閃爍著寒光,皮膚是慘白的合成材料,部分已經破損,露出下面纏繞的線纜和冰冷的機械結構。它們的頭部被簡陋的金屬框架包裹,沒有五官,只有位于“面部”中央的一個不斷旋轉的、發出幽幽紅光的復合鏡頭。最令人心悸的是它們移動的方式——僵硬、迅猛、無視地形,像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
“是‘骸骨’!周墨森的早期神經機械傀儡!用尸體和機械拼湊的怪物!”馬克的聲音帶著一絲驚駭,“開火!打關節和頭部傳感器!”
槍聲瞬間撕裂了西伯利亞的寂靜。子彈打在那些“骸骨”身上,濺起火花和破碎的合成皮膚組織,但除非直接命中關鍵的關節軸承或頭部傳感器,否則它們只是踉蹌一下,便繼續以詭異的速度撲來!它們沒有武器,但那閃爍著金屬寒光的手爪和恐怖的力量,足以撕裂人體。
一只“骸骨”突破了火力網,嘶吼著撲向保護張牧師的隊員。齊語毫不猶豫,抬手兩槍精準命中它頭部旋轉的紅色鏡頭。“骸骨”的動作瞬間僵直,眼中的紅光熄滅,像一堆廢鐵般轟然倒地。
但更多的“骸骨”從礦道深處涌出!它們的數量遠超預估!
“掙扎吧,女兒!你每摧毀一個我的造物,都在為我提供更多的數據,完善我的‘森林法則’!”周墨森的聲音在齊語腦中尖嘯,伴隨著一陣劇烈的頭痛,讓她差點握不住槍。
“齊博士!入口守不住了!必須進礦道!里面地形復雜,它們數量優勢會減弱!”馬克一邊換彈匣一邊吼道,他的手臂被一只“骸骨”的利爪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進礦道?那無異于主動走進K和周墨森精心布置的屠宰場!但留在入口,面對源源不斷的“骸骨”和開闊地,更是死路一條!
“灰狼!帶著張牧師和傷員撤回路上的雪地摩托!其他人,跟我進礦道!交替掩護!”齊語果斷下令。她看了一眼昏迷的張牧師,心中默念:“堅持住,牧師,等我找到答案!”
她率先沖向礦井入口,子彈在她身邊呼嘯而過,擊中撲來的“骸骨”,濺起冰冷的碎屑。在沖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回頭看了一眼外面鉛灰色的天空和激烈的戰場,然后義無反顧地沒入了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礦道內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霉菌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臭氧的電子設備氣味。馬克和剩下的兩名隊員緊隨其后,用手電和槍上的戰術燈照亮前方。身后,槍聲和“骸骨”的嘶吼被厚重的巖石阻隔,變得沉悶而遙遠。
神經監測終端上,那個紅點的脈動頻率與齊語的心跳幾乎同步,仿佛在嘲笑她的恐懼。護目鏡的顯示屏上,那層綠色的數據流幻覺再次浮現,如同幽靈般覆蓋在真實的礦道景象之上。數據流在礦道墻壁上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發光的路徑,指向更深的地底。而周墨森的虛影,就漂浮在她前方幾米處,背對著她,如同引路的幽靈。
“跟著光,女兒。你的‘鑰匙’在呼喚它的‘鎖’。我們的‘方舟’…就在前方。”
齊語咬緊牙關,無視那充滿誘惑和惡意的幻象指引。她強迫自己觀察真實的礦道——傾斜向下,軌道早已銹蝕斷裂,兩側有廢棄的礦車和散落的工具。空氣越來越渾濁,溫度卻在詭異地升高。
“走這邊,”齊語指著一條有新鮮空氣流動、但未被數據流標注的岔路,“避開他指的路!”
馬克等人毫不猶豫地跟上。他們沿著狹窄的岔路下行,身后的主礦道里傳來“骸骨”們搜尋的嘶吼和金屬刮擦聲。
突然,齊語腦中那個紅點猛地一脹!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同時,護目鏡上的真實視野瞬間被切換!
她“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充滿綠色液體的圓柱形培養艙前!艙內,一個閉著眼睛、面容安詳的周墨森懸浮其中,無數的管線連接著他的頭顱!而在培養艙后方,是一個由無數閃爍的光點和流動的數據鏈構成的、浩瀚無邊的神經網絡——那就是“黑暗森林”!是整個神經暗網的實體化核心!是周墨森意識的“方舟”!
“看到了嗎?這就是永恒!這就是未來!”周墨森狂熱的聲音在她腦中炸響。
這幻覺如此真實,如此具有沖擊力,讓齊語瞬間失神,腳下一個趔趄。
“齊博士!小心!”馬克的驚呼傳來。
齊語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差點一腳踏空!腳下是一個被腐朽木板虛掩著的、深不見底的豎井!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內衣。
“我…我沒事!”她喘著粗氣,心臟狂跳。那幻覺不僅是干擾,更是致命的誘導!周墨森在試圖引導她走向死亡,或者…走向他想要她去的地方!
“有發現!”一名隊員低呼。他的手電光照在岔路盡頭的巖壁上——那里不是死路,而是一扇厚重的、銹跡斑斑的金屬氣密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老式的機械密碼盤。門縫里,透出微弱的、穩定的藍光,以及更清晰的臭氧和機器運轉的嗡鳴聲。
找到了!這扇門后,很可能就是“黑暗森林”的入口!
齊語靠近氣密門,神經監測終端的警報聲幾乎連成一片。腦中的紅點熾熱得如同烙鐵,周墨森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就是這里!輸入密碼!用我給你的‘鑰匙’感受它!打開它!我們合二為一的時刻到了!”
密碼?齊語看著那個機械密碼盤。張牧師昏迷前的話在她腦中回蕩——“你腦中的‘種子’是‘門’,也是‘鑰匙’”。
難道…密碼不是數字?而是…需要她的“種子”作為生物密鑰?
她將手緩緩按在冰冷的密碼盤上,閉上眼睛,不再抵抗腦中那股狂暴的、試圖控制她思維的力量,而是將全部意識沉入那劇烈脈動的紅點之中。她不是要屈服,而是要將計就計,用自己的意識作為誘餌,去“觸碰”那扇門背后的“鎖”!
就在她的意識與腦中“種子”激烈碰撞、試圖反向感知門外結構的瞬間——
“滴!”
一聲清脆的電子音響起!不是來自密碼盤,而是來自她背包里那個從父親保險箱中得到的、周墨森意識研究核心的黑色小硬盤!
與此同時,厚重氣密門內部,傳來一連串巨大機械鎖扣解開的“咔嚓!咔嚓!”聲!
門,正在從里面打開!
齊語、馬克和隊員瞬間舉起武器,對準了緩緩開啟的門縫。
門內透出的藍光越來越盛,映照出一個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的輪廓。
不是周墨森的虛影,不是“骸骨”怪物。
那是一個穿著陳舊但整潔的深藍色工裝服的男人,頭發花白,面容滄桑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他手中沒有武器,只是平靜地看著門外如臨大敵的眾人,目光最終落在滿臉驚愕的齊語身上。
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卻清晰,帶著濃重的西伯利亞口音:
“齊語小姐?我們等你很久了。還有…周博士也在等你。”
在他身后,那片幽藍的光芒深處,無數培養艙的輪廓若隱若現,其中閃爍的生命維持燈光,如同黑暗森林中…一片片等待獵物踏入的、幽冷的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