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方格本想為太奶奶守夜，但大人們終究不會讓孩子在這種場合硬撐。她聽著屋檐嘀嗒的雨聲，小小的身體還是沒扛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方格！上學啦！“

一個尖銳的聲音刺進耳朵，方格再一次醒來。

她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感覺身下的床鋪變得寬敞柔軟，陽光的味道取代了老屋的潮氣。

睜開眼，青石板和雕花木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刷著白漆的墻壁、貼著喜羊羊貼紙的衣柜，還有那張兼寫字臺和梳妝桌的老式木桌——這是她高中時的房間。

而自己的身體顯然不是那個幾歲的孩童身體了。

她又來到了她的高中時代。

上學？！

方格猛地坐起身，推開窗戶，只見張萍站在樓下，手里晃著兩個燒餅，熱氣騰騰的。

她下意識摸了摸手腕，那串酒紅色的珠子還在，觸感溫潤，仿佛還帶著老屋的溫度。

窗外，張萍的聲音還在催促：“再不起來要遲到了！又想被許老太盯上啊？“

“我或許還是在做夢……“方格喃喃道。

“什么夢不夢的，趕緊下來！“張萍翻了個白眼，“我媽剛烤的燒餅，再不吃就涼了。“

方格深吸一口氣，低頭看了看手腕，有幾顆珠子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長了一些裂痕。

看著眼前熟悉的舊房子和桌上高二的課本，方格又陷入了回憶。

太奶奶去世那一年，命運的打擊接二連三地降臨在方家。太奶奶的喪事剛辦完，老屋的墻上就被噴上了刺眼的“拆“字，鮮紅的油漆在老屋斑駁的墻面上格外扎眼。

方志雄帶方格和李紅梅趕回去的時候，看著眼前的一切，蹲在老屋的院子里抽了整夜的煙。來回27個小時的火車路程，讓他無法兼顧外地生意和老家的事。天蒙蒙亮時，他終于掐滅最后一支煙，對李紅梅說：“讓方格轉學回來讀吧。“

就這樣，放棄了外地務工，一家三口搬進了政府分配的安置房，在兩室一廳的空間里還彌漫著新刷的石灰味時，方志雄用最后的積蓄盤下了樓下一間小店面，“定制皮鞋“的招牌都還是用老屋的舊木板草草釘成的。

每天清晨，對門張萍家的燒餅爐子都會準時飄出香氣，芝麻與焦香的面粉味混著新皮鞋的皮革氣息，在巷子里交織成獨特的味道。也就是在這時候，轉學回來的方格認識了張萍，兩個家境相當的女孩，從六年級到現在馬上步入高二，形影不離地走過了快七個年頭。

“竹筒粽子——又香又糯的竹筒粽——“樓下的阿伯推著保溫箱叫賣，經過方格的窗前時，三輪車還在吱呀作響。

方格回過神來，從抽屜里翻出零錢：“爺爺！一個白的少糖，一個黑的多糖。“她一邊收拾往外跑，一邊沖張萍喊，“萍萍，今天我請你。“

在成年方格那個奶茶聯名、網紅小攤泛濫的世界，什么都不如學生時代阿伯的粽子，幾十年如一日，簡簡單單黑白兩色——白粽清淡，黑粽甜糯。

樓下，張萍笑嘻嘻地接過多糖的粽子，臉笑得不知所云：“喲，這么大方？不像你啊。“

方格咬了一口白粽，糯米的清香在口中化開，想起當年的爭吵，又看著眼前這個稚嫩的臉龐，說道：“萍萍，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吵架了……“

“說什么傻話呢？“張萍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打斷她，“快吃，要遲到了。“

教室里鬧哄哄的，暑假結束的同學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方格看著坐在自己前面的張萍發呆。

“聽說這學期新來了個數學老師，特別兇。“張萍壓低聲音，“我哥去年被他教過，說作業多得要命。“

方格心不在焉地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珠子。

鈴聲響起時教室里的喧鬧聲才漸漸小了下來，但總還是有人嘰嘰喳喳。

許昕踩著高跟鞋走進來，作業本“砰“地砸在講臺上，揚起一層粉筆灰。

“方格！“一支粉筆精準命中方格的額頭，又走過來，“作業呢？“許昕叉著腰，幾乎戳到她鼻尖，“你這樣連上學基本任務都做不好的人，以后考得上啥大學，這輩子就廢了！“

方格才想起來，因為沉浸在穿越還是做夢的恍惚中，完全忘記了要交作業這回事。

窗外，小販的叫賣聲隔著圍欄尖銳地傳進課堂，耳邊還伴隨著許昕的訓斥。

方格看著許昕憤怒的臉，突然想起兒時真實經歷過這一幕——那時的自己明明完成了作業，卻因為害怕被說是現抄的，硬是咬著嘴唇認下了沒寫的罪名，回家還挨了李紅梅的一頓打。

“許老師，“方格緩緩站起來，課桌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確實寫完了，只是忘記交了，對不起。“

她頓了頓，拿出書包里的作業，繼續說，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晰，“但您也應該道歉。“

整個教室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隔壁班的朗讀聲。許昕的眼鏡滑到了鼻尖。

“我的未來不該由一次忘交作業決定吧。“方格直視著許昕開始躲閃的眼睛，“就算讀職高讀大專、學都沒有出路的專業、繼承我爸的皮鞋攤，也是憑本事吃飯。職業、專業、學歷都沒有貴賤，您說對嗎？“

“除非從一開始您就不喜歡我，那我做什么確實都是錯的。“

許昕的嘴唇抖了抖，最終只是擺擺手：“嗯……下課把作業補交上來……好了，其他同學現在翻開課本……這節課我們學《膽小鬼》。“

下課鈴響，張萍一把摟住方格的脖子：“天！你剛才太帥了！“她的燒餅味圍巾蹭得方格臉頰發癢，“許老太臉都綠了！“

方格望向窗外。陽光正好，照在那個曾經縮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站過的地方。

腕間的紅珠子又開始微微發燙，像是在為自己喝彩。

下午的課是體育課和音樂課混著美術課，是上學時最快樂的一下午，時間一晃而過。

放學的鈴聲一響，張萍就拽著方格往小公園跑。

“看！“張萍從兜里摸出兩支粉筆，掰了一半給方格，“從教室順的。“

方格蹲在操場邊，看著張萍用粉筆在地上涂鴉。少女的馬尾辮隨著動作一晃一晃，粉筆劃過水泥地的聲音清脆又細碎。張萍畫得毫無章法，但每一筆都帶著蓬勃的生氣和喜悅。

這一幕，本該不存在。

因為按照原本的軌跡，今天的方格本該在下午去廁所時撞見張萍和蕭紅的對話，然后決裂。可今天的她因為一直發呆，沒有離開教室，自然也就錯過了那場沖突。

晚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吹得教室后墻的黑板報邊角微微卷起。

蕭紅坐在最后一排，指尖反復摩挲電子表的表帶——表帶是最新的硅膠材質，印著粉白的卡通圖案，是父母上周從國外寄來的，此刻，表盤卻散發著冷光。

前桌女生正分享蕭紅早晨帶來的進口巧克力，金箔包裝紙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窸窣聲混著夸張的笑聲飄過來，她下意識把早上從張萍那接過的燒餅往抽屜里塞了塞。

放學后，廣播音樂突然響起，響得突兀，蕭紅故意放慢收拾書包的動作，拉鏈拉得極慢，金屬齒咬合的聲響在喧鬧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盯著方格和張萍勾著肩往外走的背影，張萍扎著高馬尾，發梢隨著笑聲輕輕晃，像極了她小時候在全家福里見過的、媽媽沒染燙過的黑頭發。手不自覺摸進校服口袋，指尖觸到一個卡片的硬邊——是早上管家塞的，淺粉色卡片印著“不限金額“，說“想喝什么自己買“。

她捏著那張卡在奶茶店門口站了十分鐘，玻璃門里暖黃的光映著她的影子，身邊的人一波波進進出出，手里的奶茶冒著白氣，甜香飄得很遠。最終還是轉身走向公交站。

站臺的路燈是老式的，光暈昏黃，照得地面的落葉泛著陳舊的褐黃色。

風卷著落葉打在腿上，她把臉埋進厚厚的圍巾里，羊絨材質蹭得臉頰發癢，卻沒讓人看見眼角的濕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時，她指尖頓了頓才掏出來，屏幕上是管家的消息：“先生太太今晚仍不回，晚餐已訂好，配送員六點到。“

她盯著手機，突然想起上周路過張萍家燒餅攤，張萍媽媽以為她是自己孩子的好朋友，往她手里一個勁塞熱燒餅時，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差點掉眼淚——那溫度，比電子表的冷光、儲蓄卡的硬邊、西餐的銀刀叉，都要真實得多。

公交駛來的時候，燈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她趕緊把手機揣回口袋，假裝是被燈光刺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