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老屋的寂靜接二連三被方格的哭鬧、方志雄電話那頭的忙音，還有太奶奶房里傳來的呻吟聲打破。

那張老舊的雕花木床每動一下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混著老人壓抑的喘息，都像鈍刀般一下下割著每個人的心。

待所有人終于熟睡后，方格赤著腳摸進太奶奶房里，借著月光掀開被角——老人枯瘦的小腿上纏著的厚厚的紗布，此刻已經(jīng)被滲出的血水染紅了一片。

原來白日的紅布只是為了讓血水不那么明顯。

“太奶奶……“方格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她輕輕對著傷口吹氣，“疼不疼啊？“

老人枯枝般的手撫上她的臉。

“眼淚珠子這么金貴，可不興隨便掉啊。“那手掌冰涼，卻帶著令人安心的藥香，“你一哭，老太太我啊，心都碎了。“

太奶奶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手掌輕輕落在方格的肩頭，斷斷續(xù)續(xù)講著往事。她說起院門口年輕時太爺給她搭的洗衣臺，說起方志雄小時候偷吃水果糖，說起年輕時她和太爺?shù)募s定。

方格只靜靜地蜷在老人身邊。

第二天，一聲驚呼劃破清晨的寧靜。

“老太太不見了！“

看著旁邊空蕩蕩的被子，方格從床上彈起來。

窗外陽光燦爛得刺眼，少見的金色光芒灑滿院子每一寸土地。

記憶中那年離家也是這樣的太陽，方格心頭一顫，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往外跑。

赤著腳沖出院門時，碎石子硌進腳掌的疼痛如此真實。身后傳來父母焦急的呼喊和凌亂的腳步聲，“這孩子又怎么了！“

但方格什么都顧不上了。

直到跑到村口的老槐樹下，方格看到了那個佝僂的身影——太奶奶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往前蹭，她左手提著個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什么。

“太奶奶！“方格一個趔趄摔在土路上，又立刻爬起來撲過去。

陽光在老人銀白的發(fā)絲上鍍了層金邊。

她顫巍巍地提起塑料袋，像拿著什么珍寶：“乖乖……柿餅……還有那個……“瞇著昏花的眼睛，努力回想著孫女的喜好，“辣……辣條……“

方格接過塑料袋，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當年如果方志雄走得晚一點，她應(yīng)該就會吃到太奶買的柿餅，買的辣條，而太奶奶是否當年會有遺憾？遺憾沒能給曾孫女在離開前買上這一份吃食？

她站在原地，任由追上來的母親責(zé)罵，任憑她蹲下身為她拍去腳底的塵土，穿上鞋子。

其實鎮(zhèn)上的小賣部早就沒什么人光顧了，貨架上的零食積了厚厚的灰。她記得老板老周在他們回來的時候就跟方志雄吐槽過，說這些辣條是兩年前進的貨，一直賣不出去。

而老太太眼神又不好，在昏暗的店鋪里哪能看清包裝上的灰塵，她只記得孫女最愛吃這個。

“快嘗嘗……“太奶奶期待地看著她，枯枝般的手指再一次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塑料袋里，辣條的包裝袋已經(jīng)白蒙蒙的，邊角處結(jié)著蛛網(wǎng)般的灰絮。

李紅梅皺著眉，伸手要拿，好似小聲說了一句：“這么臟，吃了要鬧肚子的……“

“我要吃！“方格一把護住，指甲在包裝袋上劃出幾道白痕。

使勁地咬開包裝，可能是灰塵混著香精的味道在口腔里炸開了，嗆得她眼眶發(fā)熱。可她又嚼得那么用力，“真好吃！太奶奶買的辣條最香了！“

太奶奶笑了，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

這一刻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老人渾濁的瞳孔里投下細碎的金光，顯得格外明亮。老太太或許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么孫媳婦要說這包辣條“臟“。在她模糊的視線里，給孫女買的每一樣?xùn)|西，都該是世界上最干凈的。

而有些愛好像本就不需要看清包裝上的保質(zhì)期，就好似愛永遠不會過期一般。

陽光、辣條、笑容，手串又開始了微微發(fā)燙。

方格一手挽著太奶奶，一手舉著辣條，忽然覺得嘴里咸咸的——不知是灰塵，還是自己的眼淚。

午后方志雄到鎮(zhèn)上買了把輪椅，方格和方志雄推著太奶奶在老槐樹下，陽光斑駁地落在老人銀白的發(fā)絲上，一切歲月靜好，方格心里慶幸自己好像改變了這一切，她在內(nèi)心告訴自己這肯定不是夢境。

“小格啊，“太奶奶瞇著眼睛，枯瘦的手摩挲著方格的手背，“長大了想做什么呀？“

方格的手僵了一下。

“我……“喉嚨像被棉花堵住了。

她不敢說，不敢“承諾“眼前這個滿眼期待的老人，因為她知道那個曾經(jīng)嚷嚷著當作家的小女孩，變成了一身銅臭味的失敗的成年人。

太奶奶等了片刻，忽然笑了。陽光在她的皺紋里流淌，像一條溫柔的小河。

“害，我們小方格還小呢，是不是？“她輕輕捏了捏孫女肉乎乎的小手，“不管做什么啊……“

樹上槐樹葉突然就在那一刻掉落了，落在老人膝頭，她輕輕地拾起來，放在方格掌心，又牽起方志雄的手，讓大手小手搭在一起，“只要你們健健康康的，開開心心的，我老太婆就高興……“

方志雄抽出手背過頭，方格知道這個男人在偷偷抹眼淚，她也知道，那晚自己的鬧騰，太奶奶肯定也聽到了：“一定會的，健康，快樂……“

方格拿起槐葉，盯著樹葉的紋路，那些葉脈像極了老人手上的血管。她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太奶奶的頭慢慢垂了下來。

“太奶奶？“

沒有回應(yīng)。

有一陣暖風(fēng)吹過，帶走了方格手上的最后一片槐樹葉。

只有老人嘴角還掛著笑，仿佛只是睡著了。

這一刻，方格腕間的酒紅色手串突然燙得厲害，燙得她眼淚直往下掉。

葬禮上，小小的方格穿著素白的孝服，安靜地站在最前排。她沒像其他孩子那樣哭鬧，只是緊緊攥著那串發(fā)燙的珠子，在大人們需要時第一個遞上香燭、擺好供果。

那天，原本在異鄉(xiāng)的雨還是飄到了故鄉(xiāng)，那雨下得連綿。

“這孩子真是懂事得讓人心疼。“大姑抹著眼淚，將方格往懷里摟了摟，“才多大的人兒，就會做這些事了。“

二姨婆顫巍巍地點頭，銀白的發(fā)髻被雨水打濕：“可不是嘛，方才還給我搬凳子，怕我站久了腰疼。比我家那個只會鬧騰的強多了。“

大人們都說這孩子懂事，卻沒人知道這副小小的身體里，裝著的是一個28歲的靈魂。

雨絲斜斜地飄進來，打濕了靈堂前的青磚地。方志雄跪在那里，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孝服下擺早已浸透了泥水。

香爐里的青煙被風(fēng)打散，又倔強地重新聚攏。

“爸。“方格猶豫了片刻，扯了扯他的衣角，遞上一塊手帕，“眼淚珠子這么金貴，可不興隨便掉啊。“

方志雄愣住了。他想起了那晚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自己差點就要踏上那趟永遠錯過告別的列車。

而這個小小的女兒說的這話，是他的奶奶，也是方格的太奶奶小時候常對自己說的。

他抬頭望去，女兒稚嫩的臉上竟帶著幾分超脫年齡的了然。

“這孩子……“大姑又抹起了眼淚，“她太奶奶沒白疼她，連說話的語氣都像……“

雨聲漸大，淹沒了后續(xù)的私語。方志雄望著女兒挺直的背影，恍惚間仿佛看見自己奶奶站在雨幕那頭，朝他微微頷首。

方格望向方志雄的眼神，又望著靈堂前飄散的青煙，或許有些離別注定無法避免。

她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珠子，心中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