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中后，雖然方格和張萍仍在一個班，但因為大家都是憑借成績考進來的，周圍的同學自然也進行了大洗牌，除了她們彼此，全是陌生的面孔，教室里不再是巷子里那些從小玩到大的熟人。班里的貧富差距也像一道無形的墻，而張萍和方格，恰好站在墻的另一邊。

每天早晨，兩人依舊啃著燒餅上學，蕭紅和她的跟班們便給她們起了外號——“燒餅姐“和“皮鞋妹“。

這些稱呼雖然從未當面喊過，但方格總能在身后的竊竊私語中聽到。

“嘖，又是那股蔥油味……“

“什么味道，熏死人了。“

“誒，新同學，你覺不覺得她身上。……“

那時候的張萍似乎不甘心只和方格做朋友，也可能想擺脫這些稱號，總是偷偷討好班上的小霸王蕭紅，甚至背著她給蕭紅帶燒餅。

但方格看見過。

她親眼看見過燒餅被扔進了垃圾桶，或者隨手塞給了別人，少女們的心聲和隔閡就在這些小事中慢慢膨脹。

而今天，本該是她們徹底決裂的日子。

按照原本的軌跡，方格會在廁所隔間聽見張萍對蕭紅說——“方格很可憐。“

然后，她會沖出去，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她們一起做的手賬本扔進垃圾桶——決裂。

再后來，張萍就轉學了，她家的燒餅鋪子也搬走了。

“萍萍，“方格突然停下手中的粉筆，“你覺得我可憐嗎？“

張萍的粉筆斷了。

“什么意思……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她沒回頭，聲音有些發緊。

“我做了個夢。“方格盯著地上歪歪扭扭的太陽，“夢里有個人說，我可憐。“

張萍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

“如果她不是和你長得一樣就好了……“方格又說著，眼睛盯著張萍瘦小的身子。

天空飄過來幾片烏云，雨點開始往下落，打在了張萍未完成的涂鴉上。

張萍終于轉過身，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白：“你知道嗎，蕭紅她們……夸我說我家燒餅很香……“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只要……“

方格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好了。“

她靠過去，緊緊擁抱住了張萍。

雨水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方格的身上，她突然想起一句話“躲了一輩子雨，雨會不會很難過“，便解開了沾滿水沉重的馬尾，起身在雨中跳著旋轉著。

那路邊的水洼，在方格的旋轉中搖身一變，成了雨中專屬的煙花。

雨不大，卻下了又下，所有的色彩都融入這片水洼中，讓煙花綻放了一次又一次。

現在她知道了，雨不會難過。難過的從來都是躲雨的人。

方格回過頭望著雨中瑟縮的張萍，這個她曾經認定背叛了自己的女孩，其實何嘗也一直活在別人的目光牢籠里。她們都曾是他人言語的囚徒，只是被關在了不同的牢房。

如果當年的她能夠足夠自信勇敢，足夠堅信彼此，她們倆會不會在28歲還是好朋友。

雨滴打在張萍顫抖的肩膀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喂！“方格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沖得七零八落。

張萍抬起頭，雨水順著她的劉海往下滴。

方格深吸一口氣，走回張萍身邊蹲下：“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不在意那些話了。“她撿起地上另一節被雨水泡軟的粉筆頭，“就像這個，雖然濕了，但它還是粉筆啊，不會因為我們說了幾句話，就不是粉筆了。“

張萍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可是……“

“沒有可是。“方格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的，不需要他人的評價。而且我們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不是好朋友了，對嗎？“

雨越下越大，方格拉起張萍：“走吧，去我家換衣服。早上起來看到我媽做了紅糖糍粑，現在回去應該剛好熱乎著呢。“

張萍愣愣地看著她：“你……不生氣？“

“生氣啊，“方格歪著頭，“所以你得幫我寫一周的數學作業。“

看著張萍瞪圓的眼睛，她終于忍不住笑出聲：“騙你的啦！不過下次——“

“沒有下次！！“張萍急忙接話，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兩個落湯雞相視一笑，踩著水洼往家跑。

方格腕間的珠子在雨中散發熱氣，也在為這場和解高興。

“媽！我剛剛看到煙花啦！“方格甩著濕漉漉的頭發沖進家門，聲音里克制不住的雀躍。

李紅梅探出頭，剛要發作脾氣，余光瞥見客廳里的人影，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責罵咽了回去。

“作死啊？淋成這樣！“她壓低聲音，一把拽過方格，“趕緊去換衣服，別感冒了！“一邊又招呼著張萍。

方格這才注意到玄關多了一雙陌生的皮鞋——棕色漆皮，鞋尖沾著泥點和水漬。

順著水漬往客廳望去，她渾身一僵——許昕正局促地坐在家里褪色的沙發邊緣，雙手緊握著一個印著學校logo的茶杯。

張萍也看見了許昕，準備邁進門的腳往后退了好幾步，躲在方格身后悄悄扯了扯書包帶子，做了個“我先溜了“的口型。

“媽，許老師來干嘛？“方格匆匆溜進臥室裹著毛巾，和客廳的許昕打了個招呼就躲在了廚房門口小聲問道。

李紅梅正往果盤里碼砂糖橘，聞言手一抖，橘子滾了一地。

“我哪曉得！“她彎腰去撿，聲音悶悶的，“說是專門來找你的。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方格看著母親繃緊的后背，識相地沒再追問。她知道李紅梅的脾氣——要是真惹急了，當著許昕的面也敢給她一巴掌。

客廳里傳來茶杯擱在玻璃茶幾上的輕響。

“許老師您太客氣了，還專程來家訪。“李紅梅耳尖，一下子趕忙端著果盤出來，臉上堆著方格從未見過的殷勤笑容，“我們家方格要是在學校不聽話，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不是的！“許昕突然站起來，她竟對著母女二人深深鞠了一躬，“我是來道歉的。“

“啥子？！“李紅梅一驚，手忙腳亂地差點又打翻果盤，趕忙放下，“老師您莫開玩笑……“

許昕的指甲掐進了掌心：“方格同學，老師要為今天的言行道歉。“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我不該因為一份作業就否定你的未來。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你說得對，職業沒有貴賤……“

說到這里，她突然抬頭直視方格，“但有一點你說錯了。“

李紅梅一把拽過發愣的方格：“愣著干啥？轉過來聽老師講話！“

方格低著頭，盯著自己拖鞋上翹起的絨毛。她沒有想到許昕認錯，還是在家長面前道歉。

“老師其實很喜歡你，你也很棒，“許昕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你笑起來的時候，酒窩會先陷下去，然后眼睛才彎起來……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她伸手想摸方格的頭，又在半空停住，“班上同學總鬧你，我都看在眼里，可每次他們需要幫助，你又總是第一個伸出援手……“

“是老師錯認為……這樣的你不需要。……可你也只是一個小孩子……“

一顆淚砸在方格的手背上。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眼鏡片上起了一層白霧。十幾歲的身體根本藏不住情緒，那些她以為早已淡忘的委屈，此刻正爭先恐后地從眼眶涌出。

“謝……謝謝老師。“方格摘下眼鏡，用濕漉漉的袖口胡亂擦臉。袖子很快浸透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

她索性不再掩飾——這是她等了十幾年的道歉啊，憑什么不能哭？

與此同時，臥室里也傳來方巖哭鬧的聲音，吵著鬧著在撬臥室的門鎖想出來湊熱鬧，李紅梅只能和許昕說了兩句抱歉又趕忙跑回臥室忙活了。

見狀，許昕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輕輕放在茶幾上，和招呼孩子的李紅梅又講了幾句抱歉，然后匆匆走了。紙巾包裝印著卡通圖案，是班上孩子們最喜歡的款式。

許昕走后，地上的水漬還在，方格的眼角還是微腫猩紅的，她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