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回來時，天已經黑成墨。

她打了三個電話，方志雄才揣著一身汗進門，忘了今天是自己老婆生日。

餐桌的燈昏昏黃黃，一家人坐著，像被按了暫停鍵。

李紅梅夾起塊紅燒肉，油亮油亮的，放進方志雄碗里：“小格做的，你愛吃的。“

方志雄“嗯“了一聲，筷子碰到碗沿，叮地響了一聲。

隨即，像是發覺空氣的安靜，又立刻接話：“你別說方格這發色染得真時髦，比你媽年輕時候還洋氣嘞！“他手腕一轉，也夾起一塊肉要放進方格碗里。

肉快要掉進方格碗里的時候，方格的下意識往后縮了半寸，瓷碗在桌面刮出細微聲響。兩人盯著懸在半空的肉，空氣突然凝滯了一刻。

“謝謝。“方格吞咽口水，還是接過了肉。

只那一瞬，餐桌上又繼續飄著飯菜熱氣，李紅梅主動挑起新話題，方巖又沒心沒肺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接過話茬，每個人的笑容都像精心排練過的表演。

飯后，方巖窩在沙發上打游戲，頭也不抬地問：“姐，你今晚睡哪？“

少年漫不經心的語氣，卻像根細針扎進方格心里。

她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那間貼滿偶像海報、書架擺著獎狀的閨房，自從上了大學后，就成了弟弟的領地。

“要不你把房間還我，你睡沙發？“方格半開玩笑地說，聲音帶著自己沒察覺的顫抖。

李紅梅抱著被子從主臥出來：“小房間收拾收拾就能睡，之前來客人都睡那兒。“她抖開被子，灰塵在燈光下飛舞。

“我倆開玩笑呢，“方格點點頭，嘴角扯出弧度，“沒事，就將就一晚而已。“

說著，推開了小房間的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方格摸索著開燈，昏黃的燈光下，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間像被遺忘的角落：窗簾拉得嚴實，邊緣泛黃；簡易衣架上套著防塵罩，皺巴巴地耷拉著；兩張重疊的桌子堆滿自家釀的葡萄酒，玻璃瓶貼泛黃標簽；墻角摞著幾個電鍋，旁邊是一袋發芽的土豆。

床單雖干凈，卻透著久未晾曬的潮氣。

方格坐在床沿，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窗外鄰居家的電視聲隱約傳來，襯得這個雜物間更顯寂靜。

她望著墻上歪斜的裂縫，出了神。

另一邊，李紅梅回到臥室，把存折攤在褪色的被單上，手指點著數字來回計算。客廳的老式掛鐘穿過墻壁，傳來沉悶的滴答聲。

“老方，你看啊，“她的聲音突然活泛起來，手指點在手繪的平面圖上，“把這面墻打通，完全可以變成大臥室……“

“或者把這兩個房間……“

方志雄坐在床沿，手里的煙已燒到濾嘴。煙灰缸里堆著小山似的煙蒂，幾根還冒著殘煙。

李紅梅越說越起勁，連方言都冒了出來：“把陽臺包進來，娃兒寫作業也亮堂些。“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存折邊角，卷成小筒又展開。存折上的數字在反復折疊后已有些模糊。

方志雄盯著空蕩蕩的煙盒，想起餐桌上方格躲閃的碗，喉結動了動：“……你看著辦吧。“

“那我明天就去請工匠，“李紅梅興致勃勃地規劃，“早點完工，方格就能住得舒服點，早就和你講早點裝修了，你就。……“

“好……“

夜晚，窗外開始飄雨，細密綿長，像無數根針無聲刺進夜的血肉。路燈的光在濕漉漉的地面暈染開，模糊成一片昏黃的霧。

姜悅涵家里，白旭陽斜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輕叩玻璃，目光落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上。姜悅涵窩在沙發里，狼吞虎咽地扒拉外賣，炸雞的油漬蹭得滿手都是。

“要不……明天你帶方格出去散散心？“他狀似隨意地提議，聲音混著雨聲有些模糊。

姜悅涵頭也不抬，含混不清地嘟囔：“大哥，外面下著雨呢！“她伸出油乎乎的手指了指窗外，“你瞅瞅，這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

白旭陽輕笑一聲，掏出手機劃拉幾下，走到姜悅涵面前蹲下：“你看，明天就放晴了。“他點開天氣預報，又翻出某小眾景點的照片，“這地方十年前我去過，人少景美，特別出片。“

姜悅涵終于舍得從外賣盒里抬起頭，狐疑地打量著他：“又是十年？“她油膩膩的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幾下，“你這么積極？……該不會有什么貓膩吧？“

“這不是……想讓你幫幫忙嘛。“白旭陽的眼神飄忽了一瞬，大拇指摩挲著無名指的戒指，耳尖微微發紅，“去嘛去嘛，你就帶她去嘛～“尾音拖得老長，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姜悅涵突然瞇起眼睛，炸雞腿在手里轉了個圈：“等等。你不……“她故意拉長聲調，“一起嗎？“

白旭陽猛地站起身，假裝整理窗簾掩飾慌亂，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不不不，你們先去，我……我晚點看情況。“

雨點敲打著窗戶，姜悅涵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即立馬收起來，用油乎乎的手拍了拍白旭陽的肩膀：“行啊哥，十年不見，學會玩欲擒故縱了？“

白旭陽沒再接話，只是心里默念——是啊，十年不見了，哦不，前天好像才見過。

雨夜終究還是好睡覺的，昨晚上聽著雨落的聲音，不知不覺中，方格還是睡著了。

房間外面十分安靜，方格緩緩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時間。

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七點了。

這個時間，父親應該已經開著他的二手黑車去地鐵站蹲活兒了，母親肯定在流水線上系好了工帽，弟弟大概正叼著包子往學校跑。

只有她，躺在小小的房間小小的床，好似無人問津，眼睛只是靜靜地望著墻上那道歪斜的裂縫。

突然手機振動起來，姜悅涵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

“喂？“方格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方大小姐！快收拾收拾，我發現個絕美拍照地！“姜悅涵的嗓門大得讓方格把手機拿遠了些，“十點半上你那個出租屋樓下接你。“

沒等方格回答，對方的電話就掛了。

“嘖——“她皺了皺眉頭，指腹蹭過屏幕上一道細小的裂痕——那是上周離職前搬東西不小心摔的。

姜悅涵從來這樣，風風火火，像陣不由分說刮進來的穿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