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冬雨總帶著股執拗的韌勁,淅淅瀝瀝下了整周,把都板街的青石板洗得發亮。
薛浩青站在雜貨鋪的玻璃窗前,看著街對面的施工隊——
關帝廟旁邊要建一棟新公寓,腳手架已經搭到了騎樓的飛檐,像給老街區套了件現代的鐵架子。
“可惜了那些老磚。”
林伯拄著拐杖站在他身后,看著工人把廟里拆下來的雕花磚扔上卡車,
“1948年重建關帝廟時,我爸親手砌的墻角,磚縫里還摻了糯米漿,比現在的水泥結實。”
薛浩青沒說話,指尖劃過窗臺上那串銅鈴。
鈴鐺上的纏枝蓮紋被歲月磨得光滑,父親當年用紅繩綁的結,如今只剩半截線頭。
他昨晚做了個夢,夢見父親站在碼頭,手里舉著這串鈴鐺,海浪打濕了他的長衫,卻沖不淡他喊的那句粵語:
“阿青,記住這聲音,在哪兒聽見,哪兒就是家。”
“叮鈴——”
門鈴被風撞響,進來的是陳太太,手里捧著個錦盒。
小宇跟在后面,書包上的中國結和奧特曼并排晃著,嘴里哼著《靜夜思》的調子,只是把“疑是地上霜”唱成了“好像冰淇淋”。
“薛先生,給您帶了樣東西。”
陳太太打開錦盒,里面是塊硯臺,硯池里雕著朵蓮花,
“我托上海的親戚找的,上次的事……多虧您開導。”
她笑起來眼角有了細紋,比初見時舒展多了,
“小宇現在天天教卡洛斯背唐詩,還說要把月餅夾進玉米餅里,叫‘李白套餐’。”
小宇舉著張畫跑過來,紙上用蠟筆畫著個怪房子:
騎樓的廊柱上纏著墨西哥剪紙,屋頂蓋著中式瓦,煙囪卻做成了猶太會堂的樣式,門口掛著那串銅鈴。
“老師說這是‘我們的家’,”
他指著畫,
“爸爸說要給房子起名叫‘百音屋’,因為里面能聽見很多地方的聲音。”
薛浩青的心突然動了一下。
他轉身從貨架最上層翻出個落滿灰的木盒,打開是父親的舊賬本,泛黃的紙頁上記著1973年的賬:
“賣廣彩碗一只,換意大利橄欖油三瓶;修紅木椅一張,得墨西哥辣椒一磅。”
“陳太太,”
他指著賬本上的字,
“您看,我爸當年就在用‘以物換物’的法子,讓不同的東西在這兒相遇。現在關帝廟的老磚要被扔掉,不如我們把它們撿回來,真的蓋座‘百音屋’?”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都板街的池塘。阿珍姐第一個響應,說要捐出爺爺傳下來的燒臘爐,
“讓洋鬼子聞聞真正的廣式煙火氣”
羅西塔抱著她的陶土罐來了,罐底刻著印第安的太陽紋,
“要在墻上砌個神龕,擺上我的玉米餅模具和薛老板的陳皮罐”
山本大叔扛來塊和服料子,
“剪了糊窗戶,讓陽光照進來都帶著花紋”
周老先生顫巍巍地掏出個布包,里面是那把“番仔胡琴”,
“得掛在最顯眼的地方,讓它繼續說兩種話”。
拆下來的老磚被一車車拉到雜貨鋪后院。
薛浩青帶著大家一塊一塊挑,把刻著龍紋的砌在東邊,雕著纏枝蓮的壘在西邊。
小宇和卡洛斯拿著粉筆在磚上畫畫,一個畫孫悟空,一個畫 lucha libre(墨西哥摔跤手),兩個形象在磚縫里手拉手,倒像認識了幾百年。
開工那天,猶太拉比來念了祈福詞,阿珍姐燒了三炷香,羅西塔撒了把萬壽菊,周老先生拉起胡琴,《茉莉花》的調子混著遠處教堂的鐘聲,在冬雨里飄得很遠。
薛浩青站在磚堆上,突然發現每塊磚的斷口都不一樣:
有的沾著1940年代的桐油,有的嵌著1970年代的玻璃碎片,還有塊磚上竟留著個小小的牙印——像哪個餓極了的孩子啃過。
“這磚啊,跟我們一樣,”
他對遞磚的林伯說,
“身上都帶著故事,拼在一起才好看。”
三個月后,春雨淅淅瀝瀝落下時,“百音屋”揭幕了。
騎樓的廊柱上,阿珍姐的燒臘爐正冒熱氣,旁邊擺著羅西塔的玉米餅鐺,兩者的油煙在半空纏成一團,竟分不清哪縷是叉燒香,哪縷是肉桂甜。
墻上,山本大叔的和服料子被裱成了屏風,上面貼著孩子們的畫:
嫦娥抱著墨西哥娃娃,李白啃著披薩,關帝爺的青龍偃月刀上掛著猶太流蘇。
最顯眼的是屋頂的銅鈴——
薛浩青把父親那串鈴鐺拆了,重新串上墨西哥的銀鈴、意大利的玻璃珠、印度的銅球,風一吹,叮鈴哐啷響成一片,像整條都板街在唱歌。
揭幕宴上,陳太太端來上海的桂花糖藕,上面撒了把墨西哥的辣椒粉;阿珍姐的燒鴨拼盤里,配著猶太的酸黃瓜;
周老先生用番仔胡琴拉《友誼地久天長》,卡洛斯用吉他伴奏,小宇站在中間,用中英西三語合唱,跑調跑到被羅西塔的孫子笑倒在地上。
薛浩青靠在新砌的磚墻上,看著這場熱鬧。
林伯舉著杯陳皮酒走過來,酒液里泡著的陳皮,還是當年父親從江門帶來的那批。
“你爸要是看見這屋子,”
老人眼里閃著光,
“肯定會說,‘早知道當年多收點老物件,現在能擺滿一整棟樓’。”
薛浩青接過酒杯,對著銅鈴的方向舉了舉。雨停了,月光從和服屏風的縫隙里漏下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星星。
他突然明白,父親當年帶那串銅鈴漂洋過海,不是為了留住某個固定的“故鄉”,而是想證明,故鄉的聲音能在任何地方生根——
就像這都板街的月光,既能照見廣式燒臘的油光,也能映出墨西哥玉米餅的金黃,最后都融在同一片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叮鈴——”
風又起,新串的銅鈴晃得更歡。
薛浩青聽見阿珍姐在用粵語教羅西塔說“恭喜發財”,看見山本大叔的女兒在用毛筆寫日語俳句,小宇正把一塊月餅掰給猶太小朋友,兩人的手指都沾著蓮蓉餡。
他低頭笑了,指尖摸到磚墻上那個小小的牙印。
或許很多年前,也曾有個孩子站在這里,啃著磚想家,卻不知道幾十年后,這塊磚會變成“百音屋”的一部分,聽著百種鄉音,再也不覺得孤單。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