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板街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被晨露浸得軟軟的。
薛浩青正蹲在雜貨鋪門口掃葉子,竹掃帚是父親從江門帶來的,竹枝間還纏著半片去年的紅綢——
那是中秋掛燈籠時纏上的。掃帚劃過地面,沙沙聲里混著隔壁咖啡館磨豆子的咕嚕聲,像誰在用兩種語言哼同一支調子。
“浩青仔,你看誰來了!”
阿珍姐的嗓門穿透晨霧,她身后跟著個穿西裝的女人,手里牽著個背書包的小男孩,書包上的奧特曼掛件一晃一晃的,
“這是剛從上海來的陳太太,兒子小宇要上中文學校,聽說你這兒有舊課本。”
陳太太拘謹地笑了笑,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說話時總下意識地捋鬢角:
“薛先生好,我聽阿珍姐說,您對傳統文化很有研究。小宇在這邊的中文學校上課,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她從包里掏出本課本,翻開的一頁上,《靜夜思》的插圖里,李白居然戴著墨西哥帽子,手里還拿著塊玉米餅。
薛浩青噗嗤笑出聲,指著插圖:
“這畫倒有創意,李白要是真吃過玉米餅,說不定會寫‘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餅’。”
陳太太的眉頭卻擰成了疙瘩:
“薛先生還笑!這簡直是胡鬧!《靜夜思》是講鄉愁的,怎么能畫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我找校長理論,他說這是‘多元文化教學’,還說孩子們覺得這樣更親切。”
她嘆了口氣,聲音低下去,
“我帶小宇來美國,就是怕他忘了根,現在倒好,連李白都變成‘香蕉人’了。”
“香蕉人”三個字像顆小石子,在薛浩青心里蕩了圈漣漪。
他小時候也被這么叫過,中文說不利索,英文帶著粵語腔,父親為此罰他抄《論語》,母親卻偷偷教他用意大利語背唐詩——
“床前明月光”念成“Luce della luna davanti al letto”,倒也別有韻味。
“陳太太先坐,”
薛浩青把人請進店里,給她倒了杯茉莉花茶,用的是蓋碗,杯蓋沿缺了個小口,是他小時候摔的,
“您看這蓋碗,口沿缺了,按理說該扔了,可我用了十幾年,倒覺得這缺口正好能卡住茶匙,比新的還順手。”
陳太太沒接話,眼睛在店里掃了一圈,看見那尊犍陀羅佛像時,眉頭皺得更緊了:
“薛先生店里……怎么還擺這個?看著像印度的東西,跟我們中國文化不搭。”
“這可冤枉它了,”
周老先生不知什么時候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晨光在他白胡子上鍍了層金,
“這佛像的臉是唐朝的,當年沿著絲路傳到西域,被波斯匠人加了卷發,印度工匠添了蓮花座,就像您帶小宇來美國,他身上既有上海的基因,也會沾點舊金山的煙火氣,難道就不是您的兒子了?”
小宇突然指著貨架上的漫畫書,那是山本大叔的女兒畫的《西游記》,孫悟空的金箍棒變成了日本的武士刀,豬八戒的肚子上印著墨西哥卷餅的圖案:
“媽媽,我喜歡這個!孫悟空吃卷餅的時候,會說‘呆子,這餅比人參果還香’!”
陳太太的臉瞬間漲紅了,正要呵斥,羅西塔抱著個陶土罐進來了,罐口飄出肉桂香:
“浩青,我孫兒的中文作業,你幫著看看?”
她掏出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每個字旁邊都畫著小圖:“床”畫成了吊床,
“月”畫成了笑臉,“霜”畫成了撒在玉米餅上的糖霜。
“你看這孩子,”
羅西塔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我說‘霜’是冬天地上的白花花,他說像奶奶撒在餅上的糖,還說李白肯定是餓了,才把月光當成糖霜。”
陳太太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薛浩青拿起那本“離譜”的課本,指著《靜夜思》的原文:
“陳太太您看,文字還是這二十個字,沒變。變的是孩子們理解的方式。小宇在學校里,可能跟墨西哥同學分享過玉米餅,跟猶太同學一起看過月亮,他自己眼里的李白,自然會帶著這些記憶。”
他蹲下來問小宇:
“你覺得李白為什么要‘思故鄉’?”
小男孩咬著手指,眼睛亮晶晶的:
“因為他想家的味道!我也想家,想奶奶做的紅燒肉,也想卡洛斯的玉米餅,所以我覺得李白拿著玉米餅很正常啊。”
這話像顆糖,在眾人心里化開了。阿珍姐突然笑了:
“陳太太您記不記得,咱們小時候學《靜夜思》,老師說李白看的是中國的月亮,可誰規定月亮只能屬于一個國家?我孫子在幼兒園畫月亮,里面既有廣式月餅,也有猶太的蜂蜜餅干,還說要寄給月亮上的嫦娥,讓她嘗嘗‘世界的味道’。”
林伯背著個布包走進來,包上繡著“福”字,邊角卻磨出了毛邊——那是他當年跑船時背的。
“我年輕時在船上,各國水手湊在一起背詩,中國人背‘舉頭望明月’,英國人背‘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日本人背‘月は東に昇る’,雖然聽不懂彼此的話,可抬頭看月亮時,眼里的光都是一樣的。”
他從包里掏出個鐵皮盒,打開是塊皺巴巴的月餅,油紙都泛黃了,
“這是1978年帶的,當時在紅海航行,中秋夜里,我跟個索馬里水手分著吃,他說這是‘月亮做的點心’,現在想起來,那月餅混著海風的咸味,比任何時候都好吃。”
陳太太看著那塊舊月餅,又看看小宇手里的漫畫,嘴唇翕動了幾下。
薛浩青趁機從柜臺下翻出本舊筆記本,是他小學時的作業,上面有用鉛筆寫的中文詩,旁邊是母親用紅筆標的意大利語注釋,還有父親用毛筆補的批注:
“語異情同,皆是心聲。”
“您看,”
薛浩青把筆記本遞過去,
“我小時候也搞不懂,為什么背唐詩要寫意大利語,可現在才明白,我父親不是要我‘純粹’地學,是要我知道,鄉愁可以有很多種說法。就像小宇,他以后可能會用英文跟客戶談生意,用中文給您打電話,用西班牙語跟鄰居打招呼,這不是忘了根,是把根扎得更寬了。”
窗外的陽光越發明媚,照在陳太太微微泛紅的臉上。
小宇突然拽著她的衣角:
“媽媽,卡洛斯說今天帶玉米餅來學校,我想把《靜夜思》念給他聽,告訴他李白也喜歡圓圓的東西。”
陳太太摸了摸兒子的頭,指尖有些顫抖:
“那……你跟他說,李白還喜歡吃月餅,是甜的,里面有蓮蓉。”
她轉向薛浩青,聲音松快了些,
“薛先生,剛才是我太固執了。或許……我也該學學怎么用玉米餅配唐詩。”
薛浩青笑著從貨架上拿下個陶瓷盤,盤沿畫著嫦娥,盤底卻印著行西班牙文“La luna siempre brilla”(月亮永遠閃亮):
“這個送您,以后小宇學詩,就用它裝點心,左邊放月餅,右邊放玉米餅,讓李白也嘗嘗‘融合味’。”
陳太太走的時候,小宇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書包上的奧特曼和剛掛上去的中國結晃在一起,倒像兩個好朋友手拉手。
薛浩青看著他們的背影,想起父親臨終前,用盡力氣說的最后一句中文:
“家不是一塊死板的地,是人心里那點熱乎氣。”
風穿過門楣上的銅鈴,叮叮當當地響。
林伯正用薛浩青的意大利咖啡機煮普洱茶,阿珍姐在旁邊笑他“比浩青仔還離譜”,羅西塔的孫子舉著張畫跑進來,畫上的月亮一半是月餅,一半是披薩,中間站著個舉著玉米餅的李白。
薛浩青接過畫,貼在收銀臺后面的墻上,那里已經貼滿了孩子們的作品:
有孫悟空騎仙人掌的,有圣誕老人舞龍的,還有關帝爺戴著猶太小圓帽的。
他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放了煉奶,又夾起半塊阿珍姐送的蘿卜糕,一口下去,咖啡的苦、煉奶的甜、蘿卜糕的咸混在一起,像極了都板街的味道——什么都有,卻什么都不沖突。
銅鈴又響了,這次進來的是中文學校的校長,手里拿著本新課本:
“薛先生,上次那本《靜夜思》插圖爭議太大,我們重新畫了版,您給把把關?”
插圖里,李白坐在騎樓底下,面前擺著杯咖啡和塊月餅,旁邊的墨西哥小孩正遞給他一塊玉米餅,兩人對著月亮笑得一臉燦爛。
薛浩青舉起咖啡杯,對著插圖里的月亮敬了敬。
陽光從窗欞鉆進來,在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像誰在上面撒了把金粉,把所有的鄉愁和歡喜,都融成了亮晶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