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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譯本序言

讀者可要小心。這是一部深刻的反主流文化之作,且明目張膽、惹是生非。它針對著我們時代貫穿整個政治領域的公理:平等主義的大眾民主盡善盡美;不受約束的資本主義及其消費主義、物質主義風氣優越無比;以及如慈父般照看所有人的福利國家好處多多。雅各布·布克哈特(1818—1897)還有力挑戰了那個在他的時代已經廣為傳布,今天更為人們所固執的觀念,即過去四百年來的歷史,其實質是進步和啟蒙的挺進。

在這本由他于1865—1885年間在巴塞爾大學為授課所作的筆記和手稿片段集合而成的書中,布克哈特與自伏爾泰(1)以來的眾多歷史學家和評論家相論戰,因為他們都執意以18和19世紀興起的理性主義和自由主義為標準評判過去。布克哈特固然在許多問題上不贊同他先前的導師,利奧波德·馮·蘭克(2),但他與蘭克一樣認為,“上帝面前,一切世代皆平等”。某個時代可能在物質財富或知識和藝術造詣上低于別的時代,但并不因此就在其精神洞見的能力或尊嚴上低人一等。每個時代都有其自身的內在意義,都對人類累積的知識和藝術財富有其貢獻要做。歷史學家的任務絕不是依據其對現代的貢獻來評判一切,而要以欣賞的目光去打量過去的每個角落,去發現人類創造過程背后那令人驚嘆與著實神秘之處。

由于采取這一立場,與同儕及許多后輩相對照,布克哈特脫穎而出。他所揭示的不亞于是一種歷史編撰的心理學。歷史學家應該觀察、思索和體味人類經驗壯觀到不可思議的豐富性。他應處處找尋人類的偉大與創舉,即使是在那些似乎與他疏異和遠離的時代。他的精神應該是探尋、好奇和同情的。但凡他允許自己對過去做出道德評判,這些評判就不應基于當前時代的真理,而應基于更為普遍的價值。因此,我們能以其對無辜婦孺的丑惡屠殺來評判帖木兒(3),但以其權威主義來評判查理曼(4)就毫無道理。除此之外,歷史學家還應處處搜尋那些超越政治和經濟的、無價的人類精神成就——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和美文力作,那些勇敢、高貴和恢宏的業績——它們令文明史增光,令后人鼓舞。

盡管嚴禁評判過去,布克哈特卻毫不猶豫地評判當前,鑒于它所有的驕矜自負。像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5)一樣,他對平等主義大眾民主的來臨深感憂慮,他認為這將導致粗俗的不斷加深,文化和政治的單一化和敗壞,最終是煽動家的專制。大眾民主文化帶有的主要問題是它把平等奉為全部生活的主導原則。主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一回事,這個觀念布克哈特也沒覺得有問題,但主張所有人都平等,更糟糕的是提出所有信念、觀點、生活方式都價值相等,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布克哈特相信這個荒謬推論將導致文化的毀滅和野蠻的復歸。

布克哈特同樣嚴厲對待19和20世紀的另一偶像,即作為“進步”之實質的普遍的經濟增長和發展。17世紀某個時候,許多人開始相信生活的主要目標是發財致富,活得盡可能舒服和在物質上安逸。這個信念,連帶著資本主義的成長、工業化,以及為在經濟上掠奪地球資源而不斷增多的技術發明,已經造成了一種燥熱貪婪,物質主義,在精神和美感上“齷齪”的文化。這頭不知饜足的比希莫斯(6)給人性、文化和環境造成的損害令布克哈特震驚。在19世紀晚期,他很好奇,如果資本主義、工業化和科學的共同作用提前開始三四個世紀,地球會遭受什么,而今遺留下來的將是什么?他有此一問。

正當自由主義者們到處慶祝貴族制的衰落,且俾斯麥在帝國議會支持下忙于組建第一個福利國家之際,布克哈特注意到一個核心事實:自16世紀以來國家權力的無情增長。新的父權國家,盡管粉飾以仁慈,卻有潛力去不受限制地行使權力,施行專制。隨著大眾民主、平等主義和工業化的推進削弱了諸如教會和貴族這樣一些國家權力的圍欄,在布克哈特看來,國家權力被用來服務于暴政只是個時間問題。

在21世紀的門檻,布克哈特的觀察依然顯得敞亮和深入。剛剛走出法西斯主義的暴政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的浩劫——這一切多多少少曾被布克哈特預見到——許多民族就變得像布克哈特同時代人一樣得意忘形。數以百萬計的人都把民主、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和技術看作無限的恩賜,容不下任何人對這些力量提出煩心的疑問。然而我們的勝利主義可以多少緩和一下。

平等主義、消費主義和福利國家的結合已經造成了廣泛的道德敗壞、政治冷淡,以及一種政制對有序自由的要求與其公民滿足這些要求的能力之間日益嚴重的不協調。毫無疑問西方社會正在面對嚴肅的長期問題。自由的行使要求道德和知識上的美德,它們反對那些由當權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精英所扶持的習慣。對自由來說最基本的美德是自制,而平等主義、好萊塢式的享樂主義和放縱的物質主義,它們背后的主導原則卻是這種觀念,人們對快樂和財富的嗜欲不能容忍任何限制。

對布克哈特而言,現代性的另一個麻煩方面是現代文明的普羅米修斯式品質,它在20世紀變得更具破壞性。早在核武器和生物武器、基因工程以及廣泛的環境破壞來臨之前,布克哈特就擔憂,科學、經濟優先和國家對權力的無盡索求將把西方引向何處。在他自己的時代,他厭惡鐵路,厭惡破壞了歐洲鄉村美景的丑陋工廠,厭惡裝備有日益增強的軍火庫的強權民族—國家之興起。他把這些看作是處在一個無情進程中的元素,跟平等主義、消費主義和福利國家的聯姻一樣,對高級文化和善好生活具有破壞性。在21世紀的拂曉,我們有更確鑿的依據為這一切將如何收場擔憂。借助布克哈特對人性陰暗面的了解——這本身是他對歷史之悲劇性心領神會的一個成果——我們有理由擔心,未來將比樂觀主義者所認定的遠為麻煩。

盡管他鄙視民主和大部分現代性,但布克哈特在若干基點上是主張自由的哲學家。首先,他熱情地相信人類精神,相信它在最嚴酷的環境中也能上升到卓越的高度。面對歷史必然性,沒有哪個歷史學家比布克哈特更執著地肯定人類自由的分量。長期的趨勢和強大的機械力量都起作用,但努力去肯定自己內心見解的孤獨天才——就像路德(7)或米開朗琪羅(8)——也起作用。歷史充滿了曲折的潮流,有時似乎要無限伸展進入未來,卻突然轉入全新的、始料未及的方向;這些歷史的重大意外中有許多是因人類個體的力量而發生。換言之,必然之中有自由。

其次,布克哈特肯定自由的最高形式是內在的——即保持靈魂和精神充分疏離和獨立于當下主流激情和習俗智慧的自由。因此,一個渴望被稱為自由的社會,必須維護那些促進知識、藝術和精神自由的制度,諸如獨立的財產和經濟中心,以及免于國家控制的社會力量。這一觀點使布克哈特有別于那些渴求中央集權的社會學家,以及那些異常渴望摧毀一切特權和不平等遺存的自由平等主義者。最后,布克哈特相信一個自由社會需要防范煽動家——“偉人”——他們將以人民的名義增加自己的權力和國家權力,并強迫一致。

布克哈特對在他一生中塑造西方文明的各種力量極其不安,他遠非準備拋棄西方遺產或引以為恥。他驚嘆西方文明的成就,特別是精神和藝術成就,他相信這些遠比物質和技術成就重要。由于深深意識到自己所屬世界之多元文化的豐富性,他相信西方文明的繼承者們有責任去好好了解自己特有的文化遺產。再好不過的起點乃是古典雅典的文化和遺產,伴隨一些整個歷史上最崇高的藝術和文學作品,自由思想在那里第一次綻放。(他指出,若是雅典而非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勝出,對全人類會更好。)布克哈特對那些不關心自己過去的人有一個稱呼:“野蠻人”。他貫于批評美國人的財大氣粗,但他更嚴厲的批評在于,他認為美國人不相信能從研究歷史中獲益良多。的確,在他看來,美國人驕傲于“新”,即沒有歷史。

布克哈特在雅典和佛羅倫薩這樣的小型城市國家中找到了他理想的政治共同體,自由連同高雅文化(文學、音樂和精美的藝術品)不同程度地在這些地方繁榮起來。現代世界則令布克哈特擔心,它無情地邁向龐大城市,在這些城市里,人類緊固在瑣碎、粗俗和物質飽足之上,過著疏離、孤獨和茫然的生活。但他的確是個懷疑論者,他不相信某種政治意識形態或某個能帶來煥然一新的“偉人”可以解決問題。如果今后有一個復興的話,布克哈特猜測,它將作為人類精神不可預料的成果和少數個人安靜的作品而出現。他稱這些人為“世俗的修士”,他們無心權力,但珍惜“古老歐洲”的文化特質,其中首要的是對自由與美的熱愛。布克哈特肯定人類精神之恢宏,堅持自由本身作為目的之不可侵奪,在西方歷史編撰史上,可媲美的聲音,為數不多。

艾爾伯托·科爾(Alberto R. Coll)


(1) 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和歷史學家,他的《風俗論》和《路易十四時代》對于閱讀布克哈特的這本講稿極具參考價值。

(2) 利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德國歷史學家,現代客觀主義歷史學派之父。

(3) 帖木兒(Tamerlane,1336—1405),土耳其化的蒙古人,中亞征服者。

(4) 查理曼(Charlemagne,742—814),法蘭克國王,歐洲征服者,800年接受教皇加冕,成為“統治羅馬的皇帝”。

(5) 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法國政治家和歷史學家,著有《論美國的民主》和《舊制度與大革命》等。

(6) 比希莫斯(Behemoth),《圣經·約伯記》40章15—24節提到的巨獸。

(7) 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德意志神學家,宗教改革領袖。

(8) 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畫家、建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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