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物:可觸摸的意義
- 陳少明
- 1828字
- 2025-08-19 16:25:29
4.拼貼
拼貼與溯源是不同的思想手藝。溯源是時間上的追尋,拼貼則是空間上的拉近。后者的材料可以來自不同的知識領域或者不同的文化傳統。它不是比較哲學,不是“中國的X相當于西方的Y或Z”那種概念轉換的套路。當然,它也不是那種把設計好的圖案剪成碎片,然后重新拼接、復原的游戲。考古學對文物碎片的處理,基本上是這種方式。另外,某些高水平的考證工作,也體現了這種思路。它有點類似偵探工作,需要證據鏈閉合,即拼圖復原來宣告完成。哲學不是歷史,其拼貼不是復原,而是創新。即把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質地或不同形態的材料,利用各自的特性,略做加工之后,拼接出新的圖景或形象。這是拼貼的創新。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就是來自他對語言與游戲(主要是下棋)行為的對比與融會貫通。在《哲學研究》中引用奧古斯丁關于學習語言的經驗描述之后,維氏說:“在我看來,上面這些話給我們提供了關于人類語言的本質的一幅特殊圖畫。那就是:語言中的單詞是對對象的命名——語句就是這些名稱的組合。——在語言的這一圖畫中,我們找到了下面這種觀念的根源:每個詞都有一個意義。這一意義與該詞關聯。詞所代表的乃是對象。”(12)而在棋類活動中,他找到了對應的意義模式。棋子按規則移動,正如詞語按規則運用,訓練語言與訓練下棋一樣,詞或棋子的作用(意義)就是在學習使用的過程中形成的。“在這里,‘語言游戲’一詞的用意在于突出下列這個事實,即語言的述說乃是一種活動,或是生活形式的一個部分。”(13)這就是思想拼貼。這種創造性的拼貼的結果,同時深化了我們對語言與游戲兩者的理解。將其轉化成概念語言,就是做兩者的相互詮釋,在這種詮釋中創造。
奧古斯丁關于語言的言論,未必是《懺悔錄》的核心論題,只是其自傳中的“邊角料”。但在行家里手那里,即使是邊角料,也能做出熠熠生輝的作品。我的拼貼學習,從對“魚之樂”的詮釋開始。那段有趣而令人困惑的爭論中的關鍵詞,不是“樂”,而是“知”。而“知”的意思充滿歧義,《莊子》正是故意利用這種歧義,讓莊子在辯論中先聲奪人的。我的疏解方式,是借助維特根斯坦在《論確定性》中對“知”的使用的澄清,揭露《莊子》隱蔽的曲解。作為動詞的“知”,在使用中至少包括“我知道”和“我相信”兩重含義。“知道”是需要提供證據的知識判斷,而“相信”則只依憑相信者的信念。因此,對“魚之樂”的體驗,只能是相信,不是知道。(14)而這種“相信”的心理,不是個別或偶然的,可以進行另一種描述。這也是拼貼,因為兩者在各自的語境中有不同的目標。而拼貼的結果,不但使《莊子》這則寓言的哲學意義獲得更具深度的理解,而且也展示了維氏的分析有更廣泛的作用。不過,整體上看,這個拼貼,其詮釋只是單向的,或者在選料上有主輔之別。
在“莊周夢蝶”的討論中,我把它同笛卡爾的“壁爐前之夢”拼接起來。兩個夢,一中一西,一古一今,都是對當下感覺經驗的懷疑或否定。問題起源于兩位夢者對夢與覺的對比所引起的對夢覺之分的疑惑。笛卡爾的問題是,我醒著的知覺確定無誤,可夢中的知覺也清楚無疑,如果夢中的經驗不可信,為何醒著的經驗就可靠呢?問題的指向很清晰,就是任何感覺經驗都不可靠,只有思想行為本身是思想者存在的保證。莊子的問題則是,既然我可以在夢中變成一只蝴蝶,為何不能想象我的當下也是某只蝴蝶做夢的結果呢?莊子提醒我們,人生不妨看作一場大夢。夢中有夢,像俄羅斯套娃,所謂夢覺之別只是夢的某個層次的不同而已。用哲學的術語講,笛卡爾懷疑的,是主體把握客體的確定性;而莊子懷疑的,是哪一個才是主體,或者主體確定的可能性。同屬懷疑論,前者是認識論的,后者則是存在論的。這兩個觀點的對接幾乎是嚴絲合縫的。這是相互詮釋,把各自在懷疑論光譜中的位置呈現得更鮮明。
好的拼貼需要找對素材,而好素材的尋找本身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它需要廣闊的知識資源,也需要靈感,在靈光乍現的瞬間抓到你所想要的東西。說白了,有些靠運氣。當然,更需要與之匹配的加工,恰當的角度與拼接,適當的涂抹、雕琢,或者深度加工,隨緣而定。選料的眼光本身便與制作者自身的技能相關。本書從“特修斯之船”引發的討論,由對物體同一性把握的疑問出發,導向物的社會身份認同原則與文物辨識問題,最終把它同中國哲學中的“格物”相聯系,引向對器物形象多樣性的理解。這是深度加工的嘗試,或者說,這種拼貼是一塊主料與多種輔料的結合。它可能導致拼貼感的減弱,但不妨礙新制作的價值。這意味著拼貼沒有一定之規,得看客下菜。是否成功,取決于操作者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