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手藝
像描述、溯源或拼貼,可以是比語義分析(分析哲學)或意識分析(現象學)方法更原始的思想操作,做個比喻,是一種思想手藝,或者就叫哲學手藝。如果把想表達的觀點當作作品的意圖,素材是運用的材料,那么手藝就是制作的行為。哲學的普遍性理想很容易讓人把作品當作可以放飛的風箏,關注的是它是否行程高遠,這是旁觀者的眼光。可制作者想得更多的,應該是做好一件作品或一個部件,把它落實為一個感受、體驗的過程。因此,光有觀念還不夠,許多欣賞者也有觀念,但欣賞者不一定會創作。觀念要成形,必須經過制作的手藝。手藝不是機械制作,它是手工活,手工制作不可能是完全重復的過程,故沒有兩件制品是一模一樣的。用藝術評價的眼光看,則作品越獨特越有價值。哲學是思想的藝術,也是表達的藝術。
把描述、溯源及拼貼都當作思想手藝,并不意味著這些手藝的類型只是這么多,也非對三者的作用不加區分,混為一談。事實上,描述是更基本的操作手法。溯源與拼貼往往輔之以描述,很多精彩的原創性論述,都與特定的描述相關。在中國哲學中,溯源可能是指吸取相關歷史語義負載的古典生活經驗所蘊含的思想資源,它與中國哲學中的“中國”有更深的聯系。而拼貼則可以從不同文化中選取素材,通過比對與拼接形成有邏輯結構的思想,呈現中國哲學中的“哲學”面向。不同的手藝可以互相配合,服務于不同的目標。學會更多的手藝,會在處理不同的素材時更加得心應手。
在我家鄉的語言中,手工操作的技術或技藝,稱為“工夫”。最經典的職業就是木匠,從做家具、制牌匾、雕屏風到修房子,都是做工夫。工匠會自稱是“工夫人”。做工夫也是理學家用來表達精神修養的詞語。工夫表示它是一個學習的過程,這個過程從模仿練習開始,最終內化為自己的技藝。有點像書法練習,從臨摹開始,最終把范本的要求變成自己的內在規范,并應用到不同文字的書寫上。同時,即使已經出師,這種本領也必須在長期切磋琢磨的工夫中提升。不是記住一套抽象的方法,便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就如工匠需要掌握某種具體的操作要領一樣,哲學手藝的獲得也需要某種或先天或習得的思想能力。哲學描述,不是任意一種描述,它需要描述者具有反思性、想象力與邏輯感。它不是一種自然經驗的復述,而是一種設計的情景或情節描述。不會反思,過去的經歷就像混沌的流水,不提取任何東西,難以成為有意義的經驗。而沒有想象力,消逝的事物就沒法召喚到眼前,更不能把觀念制作成某種情景或情節,描述也就沒有對象。同時,沒有邏輯感,描述就不能呈現要素結構化的觀念。這種描述不是寫生,而是觀念的制作。人人做夢,可只有莊生夢蝶獨步千古。為什么?因為他覺后出人意料的提問“究竟是莊周夢變蝴蝶,還是蝴蝶夢變莊周呢?”幾乎是毫無痕跡的雕琢,一個原本不見得有多神奇的夢,就被點化成深刻的生命智慧。
不是任意的哲學描述都是成功的。摩爾(George Edward Moore)在《保衛常識》中用描述的方式,表達他對物質世界的實在性的肯定。他宣稱:“我要從我的日常事實的清單開始,(按我的意見)它們中的任何一項,我都肯定地知道,是真實的?!比缓笥妹骺斓墓P調羅列了自己的身體及成長、他人存在、地理及三維空間中的事物等現象,作為這種觀點的證據??删S特根斯坦認為,這種描述不能自動成為對其論點的有效論證。摩爾的“知道”其實是“相信”,“知道”借證據確定,“相信”由信念支配。與摩爾持相反觀點的人都知道他列舉的現象,可是他們對問題的看法不一樣,因為基本信念不同。(15)所以,描述的作用是有條件的,就是說描述包含著理解,也是需要檢測與修正的。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同一種材料,可以為不同的目的所利用加工。如《莊子》中各種關于大樹的意象,雖然都具有大而無當、無所取材的特征,但不同的描述可導出不同的意義。它可以用來改變關于有用、無用的觀念(《逍遙游》),可以當作混世自保的象征(《人間世》),也可以是處于“材與不材”之間的生存教材(《山木》)。描述可以是對同一材料的反復利用,也可以是思想技藝的砥礪過程。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中對語言游戲的論述,不像是在建立一種精致的語言理論,而是在反復描述語言使用的過程,有時是不同角度的觀察,有時是同一方向的推進。這是這種手藝的磨煉與展示的同步進行。
與科技知識日新月異的進展相比,重要的哲學觀念變化不太大。很多重大哲學觀點的差別,不在抽象的結論,而在于達致這種結論的思想手段。就哲學作為一門知識而言,真正被推重或欣賞的,其實是體現于其中的做哲學的手藝。缺乏這個環節或過程的哲學,要么是空洞的概念或口號,要么是難以理喻的囈語,最好者也就是以往智慧的復述。思想的質感靠的就是這種反復切磋琢磨的工夫。我們的哲學教育,需要彌補這個關鍵的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