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我是被凍醒的。
不是儲藏室那種陰惻惻的冷,是帶著股腥氣的涼風,直往我脖領子里鉆。睜眼時正好看見窗紙上映著個黑黢黢的影子,胳膊老長,正順著窗欞往下滑,指甲刮得木頭“咯吱”響。
我騰地坐起來,后腰撞在堆成山的黃紙捆上,嘩啦啦滾了一地。這動靜把那影子嚇了一跳,“嗖”地縮成一團,像塊被風吹動的破布掛在窗臺上。
“慫樣。”我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才發現手心全是汗。玄塵說的沒錯,你硬氣了,這些東西就露怯。
剛想抄起旁邊的掃帚,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玄塵舉著個手電筒,光柱在我臉上晃了晃:“尿了?”
“沒。”我把掃帚往墻角一戳,“窗臺上有東西。”
他“哦”了一聲,抬腳踹開門。冷風卷著沙礫灌進來,窗臺上那團黑影“嗷”地叫了一聲,像只被驚飛的夜貓子,順著房檐躥沒影了。玄塵的手電筒追著照了半天,最后光柱落在院墻上,那兒留著幾道深深的抓痕,還沾著點綠油油的粘液。
“吊死鬼,剛死沒多久的。”他把手電筒別回腰里,袖口沾著的墨汁蹭在墻上,畫出道歪歪扭扭的線,“看這爪子印,是個女的,估摸著是被情郎甩了,想不開在老槐樹上吊的。”
我盯著那抓痕皺眉:“她來這兒干啥?”
“聞著味兒來的唄。”玄塵往我跟前湊了湊,鼻子跟狗似的嗅了嗅,“你這身子骨,就跟黑夜里點了盞大燈籠,方圓十里的孤魂野鬼都能瞅見。”他突然伸手戳我額頭,“下次再被東西嚇醒,別坐著發愣,直接拿符拍它臉。我給你的那張是引雷符,雖說是最低階的,劈不死也能讓它褪層皮。”
我摸出懷里的符紙,邊緣已經被汗浸得發皺。這才想起玄塵后半夜壓根沒在門口守著,合著他早回房睡大覺了。
“師傅你……”
“少廢話。”他轉身往出走,棉鞋踩在碎紙上發出“咔嚓”響,“天一亮去把院墻重新刷一遍,用生石灰摻黑狗血,記得多攪攪,別跟上次似的稀得能當湯喝。”
天蒙蒙亮時我就拎著桶在院里忙活。生石灰遇水冒白煙,嗆得人直咳嗽,混著黑狗血那股鐵銹味,聞著比餓死鬼洞里的餿味還上頭。刷到西墻角時,發現昨天堵洞的那塊磚被頂開了,洞里黑糊糊的,像只瞪圓的眼珠子。
“還敢來?”我順手抄起墻邊的鐵鍬,往洞里猛戳了幾下。鐵鍬頭撞到硬東西,發出“鐺”的脆響,緊接著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哭嚎,跟被踩住尾巴的黃鼠狼似的。
“嚯,夠狠。”玄塵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個缺了口的搪瓷缸,正呼嚕呼嚕喝小米粥,“這餓死鬼昨天沒被符燒干凈,看來是饞瘋了。”他把搪瓷缸往石桌上一墩,“別戳了,拿糯米來。”
我跑進廚房舀了半碗糯米,玄塵接過去就往洞里倒。糯米剛落地就發出“滋滋”的響聲,冒起股白氣,洞里的哭嚎聲越來越尖,最后變成細碎的嗚咽,跟貓爪子撓心似的。
“記住了,餓死鬼怕糯米,吊死鬼怕黑狗血,淹死鬼……”他突然頓住,眼睛瞟向我,“你身上這寒氣,治淹死鬼最管用。”
我捏著鐵鍬把的手緊了緊。王阿姨就是在河邊不見的,那天她還給我帶了塊紅糖糕,用油紙包著,甜得能齁死人。
“發什么呆?”玄塵照我后腦勺拍了一巴掌,“去把儲藏室的小鬼拎出來曬曬太陽,上午九點的日頭正好,能消消它的怨氣。”
那只籠子被擺在院中央,黑布掀開時,那團黑影縮成個球,發出“嗚嗚”的哀鳴。陽光落在它身上,黑氣像被燙著似的滋滋冒煙,腦門上的白霜化了些,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
“別老縮著,曬曬長個子。”玄塵蹲在旁邊嗑瓜子,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你看看人家徒弟,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都敢跟僵尸搶地盤了。”
我沒理他。這老頭一天到晚沒個正形,昨天教我疊紙錢時說漏嘴,說他年輕時候為了搶個陪葬品,跟三個同行在墳地里打了半夜撲克,最后贏家居然是墳里的主兒。
正掃著地上的瓜子皮,突然聽見“哐當”一聲。那只籠子不知咋的翻倒在地,門開了道縫,那團黑影正順著縫往外鉆,像團融化的瀝青。
“嘿,還敢越獄?”玄塵彈了彈煙灰,手指頭在半空畫了個圈。那黑影剛鉆出半截,突然像被無形的線拽住似的,“嗖”地縮了回去,籠子門“啪”地關上,還自己扣上了鎖。
“這叫拘靈術,入門級的。”他沖我揚了揚下巴,“想學不?先把院里的雜草除干凈再說,草里藏著的陰氣,比你這身子骨里的還重。”
除草時發現墻角的磚縫里長著叢奇怪的草,葉子是黑紫色的,根須像細鐵絲,拔出來時帶著股腥甜味,跟那天聞到的餿味有點像。玄塵看見時,臉色突然變了,一腳把那叢草踩爛,黑綠色的汁液濺在地上,冒出串泡泡。
“這叫尸心草,長在死人墳頭的。”他掏出張黃符,蹲在地上燒了,火苗舔著磚縫,發出“噼啪”的響,“看來昨晚那吊死鬼不是沖著你來的,是想往這草上撒怨氣。”
我盯著地上的焦痕皺眉:“這草有啥用?”
“能煉小鬼。”玄塵的聲音壓得很低,“把怨氣養在草里,七七四十九天后挖出來,跟活人的精血摻在一起,能化成最兇的煞。”他突然往院門口瞟了一眼,“有人來了。”
院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節奏很慢,像是用石頭敲的。玄塵沖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把籠子拖回儲藏室,剛蓋好黑布,就聽見玄塵在院里喊:“誰啊?大清早的敲喪鐘呢?”
門口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佝僂著背,手里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拐杖。她的臉皺得像顆干棗,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玄塵:“玄師傅,我家老頭子……不對勁。”
“咋不對勁?是半夜起來唱大戲,還是蹲在灶臺前啃生米?”玄塵往門框上一靠,吊兒郎當的樣子,“李老太,不是我說你,你家老王頭都死三年了,難不成還能詐尸不成?”
李老太的手抖了起來,拐杖頭戳得地面“咚咚”響:“他昨晚托夢給我,說他冷,還說……還說脖子上的繩太緊了。”她突然抓住玄塵的袖子,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玄師傅,你去看看吧,他墳頭的草都枯了,碑上還裂了道縫!”
玄塵的臉色正經了些:“啥時候的事?”
“就今兒個早上發現的!”李老太的聲音發顫,“我去給他燒紙,看見墳頭塌了個坑,里面……里面好像有東西在動。”
玄塵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行,我去看看。小墨,跟我走。”
臨出門時,我聽見儲藏室里傳來“哐當”一聲,像是籠子又倒了。回頭看時,卻見那黑布蓋得好好的,墻角的陰影里,好像有兩點紅光閃了一下。
坐李老太的三輪車去墳地時,玄塵一直在啃蘋果,紅富士,脆生生的。他把蘋果核往車外一扔,正好砸在只路過的野狗頭上,那狗“嗷”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跑了。
“對了,當年你家老王頭是咋死的?”玄塵突然問。
李老太的肩膀抖了一下:“病死的……肝癌,走的時候挺安詳的。”
“安詳個屁。”玄塵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三年前是我去給你家老王頭穿的壽衣,他脖子上有圈紫印子,舌頭伸得老長,明明是上吊死的。”
三輪車猛地晃了一下,差點翻進溝里。李老太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玄塵沒再追問,只是把車窗搖下來,冷風“呼”地灌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
墳地在亂葬崗旁邊,雜草長得比人還高。老王頭的墳果然塌了個坑,棺材板露在外面,裂了道大縫。玄塵讓我在旁邊等著,自己掏出個羅盤,蹲在墳前轉了轉。羅盤上的指針瘋了似的轉著圈,最后“啪”地指向棺材縫。
“不對勁。”他摸出把桃木劍,往棺材縫里插了插,“里面有兩股陰氣。”
話音剛落,棺材里突然傳來“咚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門。李老太“媽呀”一聲癱在地上,指著墳坑說不出話。玄塵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抓住棺材板使勁一掀——
里面沒躺著老王頭,只有個穿著壽衣的稻草人,脖子上套著根紅繩,繩結打得死死的。稻草人的胸口插著根針,針眼里還纏著幾縷頭發,黑黢黢的,看著像女人的。
“是替身術。”玄塵把稻草人拎出來,往地上一摔,“有人想用這玩意兒把老王頭的魂鎖在墳里,讓他永世不得超生。”他突然往草叢里瞟了一眼,“出來吧,躲躲藏藏的,當我瞎啊?”
草叢里窸窸窣窣響了一陣,鉆出來個穿花襯衫的年輕男人,手里還攥著把鐵鍬,臉上沾著泥,看見我們撒腿就跑。玄塵“嘿”了一聲,從兜里摸出張符紙,手腕一甩,符紙像長了眼睛似的飛出去,正好貼在那男人后背上。
男人“哎喲”一聲撲倒在地,渾身抽搐著,嘴里吐出些黑糊糊的東西,像爛泥。玄塵走過去一腳踩在他背上,掏出根繩子捆了個結實。
“說,誰讓你干的?”他用桃木劍拍著男人的臉,“不說實話,我讓你跟這稻草人作伴。”
男人嚇得直哆嗦,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是……是張寡婦讓我干的!她說老王頭活著的時候占過她便宜,死了也不能讓他安生……”
玄塵嗤笑一聲:“就張寡婦那慫樣,能想出這陰招?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突然拔出桃木劍,往男人胳膊上劃了一下,血珠剛冒出來,就變成了黑紫色。
“啊——”男人慘叫起來,“我說我說!是個穿黑衣服的人讓我干的,給了我五百塊錢,還說事成之后再給兩千!他說只要把老王頭的魂鎖在這兒,就能……就能養出好東西來!”
玄塵的臉色沉了下去,一腳把男人踹翻:“廢物。”他轉頭看我,“小墨,把那稻草人燒了,記住,得用柳樹枝引火。”
我在附近找了根柳樹枝,玄塵掏出火折子點燃,稻草人很快燒了起來,冒出股難聞的焦味,里面的頭發燒得蜷成一團,像只黑色的蟲子。火光里,我好像看見有個小小的黑影從火堆里鉆出來,往遠處的亂葬崗飄去,速度快得像道閃電。
“走了。”玄塵把捆好的男人往三輪車上一扔,“把這貨送派出所,就說他盜墓。”
回去的路上,李老太一個勁地給玄塵塞雞蛋,籃子里的雞蛋還熱乎著,估計是從鍋里剛掏出來的。玄塵照單全收,還順手拿了個揣給我:“吃,補補。”
雞蛋是土雞蛋,黃澄澄的,咬開時燙得我直哈氣。玄塵看著我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倒不那么兇了。
快到院子時,我突然看見墻頭上蹲著個黑影,胳膊老長,正歪著頭往院里瞅。是昨晚那個吊死鬼。
“師傅,”我指了指墻頭,“那玩意兒還沒走。”
玄塵抬頭看了一眼,從兜里摸出個銅錢,屈指一彈。銅錢“嗖”地飛出去,正好打在吊死鬼腦門上。那黑影尖叫一聲,順著墻滑下去,掉進旁邊的溝里,沒了動靜。
“雕蟲小技。”玄塵拍了拍手,剛要往里走,突然停住腳,鼻子使勁嗅了嗅,“不對勁。”
他沖進院子,直奔儲藏室。我跟進去時,正看見他把籠子往地上一摔,黑布散落在地——籠子是空的,里面只有幾根黑色的絨毛,像燒過的紙灰。
“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玄塵沒說話,蹲在地上檢查籠子門,鎖是開著的,鎖眼里插著根細細的鐵絲。他突然往墻角瞟了一眼,那里的地面上,有串小小的腳印,像是光著腳踩出來的,一直延伸到窗戶底下。
“不是跑了。”玄塵的聲音有點古怪,“是被人放走的。”
窗戶是開著的,風灌進來,吹動著窗臺上的黃紙,嘩啦啦響。窗臺上也有串腳印,比地上的深些,像是帶著什么東西。
“這小鬼……”玄塵摸了摸下巴,突然笑了,“有點意思。”
我走到窗臺邊往下看,墻根下的泥土里,有串斷斷續續的腳印,一直往東邊去了。東邊是亂葬崗的方向,也就是老王頭墳地那邊。
“它去那兒干啥?”我皺眉。
玄塵沒回答,只是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銅鈴鐺,輕輕晃了晃。鈴鐺沒響,倒是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震得人耳朵發麻。
“走,去看看。”他往墻上一踩,翻出院墻,“這小鬼要是敢跟那尸心草湊一塊兒,我就把它煉成最低等的鬼奴。”
我跟在他身后往東邊走,心里卻有點發沉。剛才在墳地火堆里看見的那個黑影,會不會就是這小鬼?它為什么要跑到亂葬崗去?還有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風越來越大,吹得路邊的野草沙沙響,像有無數只手在拉扯褲腳。遠處的亂葬崗上,不知何時飄起了黑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在風里慢慢翻滾著,像個巨大的漩渦。
玄塵突然停下腳,從背上解下桃木劍,劍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小心點。”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次玩大了。”
黑霧里,隱約傳來一陣“嗚嗚”的哭聲,跟儲藏室里那小鬼的聲音一模一樣,只是這次的哭聲里,還夾雜著別的動靜,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抓撓什么東西,“咯吱咯吱”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摸了摸懷里的符紙,硬邦邦的,心里卻沒底。玄塵說我這體質招厲害的鬼,看來這話要應驗了。
黑霧越來越近,里面慢慢浮現出個小小的黑影,正是那只小鬼。它好像在往前爬,身后拖著什么東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樣。
“回來!”玄塵大喝一聲,揮起桃木劍,劍氣劈在黑霧上,劃出一道白光。
那小鬼抬起頭,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對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