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后半夜才停。
林默站在大廳門口,看著院子里那串黑色腳印被新雪慢慢蓋住,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但他額頭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掌心殘留的冰涼感也提醒著他,剛才那不是夢。
“吱呀——”
身后傳來木門轉動的聲音。林默猛地回頭,就看見張院長披著棉襖站在樓梯口,手里攥著個手電筒,光打在地上,晃得人眼睛疼。
“小默?大半夜的你在這兒干啥?”張院長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看見他站在雪地里,趕緊把他往屋里拉,“這么冷的天,咋不穿件厚衣裳?凍出病來咋辦?”
林默沒說話,任由老太太把他拽進大廳。長明燈的火苗已經穩了,映著觀音像慈眉善目的臉,倒顯得剛才那鬼臉像個幻覺。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張院長摸了摸他的頭,指尖觸到他頭發上的雪粒,嘆了口氣,“跟奶奶回屋睡去,啊?”
林默抬頭看她。張院長的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像浸了水的煤球。他突然想起剛才那鬼臉黑洞洞的眼窩,心里沒來由地一緊,往張院長身邊靠了靠。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靠近別人。
張院長愣了一下,隨即眼圈就紅了。她趕緊把棉襖脫下來,裹在林默身上,帶著他往二樓走:“奶奶的小默喲,受委屈了……”
棉襖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還有陽光曬過的暖烘烘的氣息。林默把臉埋在衣領里,聞著那味道,剛才被腐臭味熏得發堵的胸口,好像舒服了點。
回到房間,張院長把他塞進被窩,又在他床頭放了個熱水袋:“夜里冷,抱著這個睡。”她坐在床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嬰兒似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林默閉上眼睛,卻沒睡著。他能聽見張院長的心跳聲,很穩,像老座鐘的擺錘。還能聽見樓下老槐樹的枝椏在風里晃,發出“咔啦咔啦”的響,像是有人在掰樹枝。
“奶奶,”他突然開口,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樹下有東西。”
張院長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拍著他的背:“瞎想啥呢,那就是棵老樹。等開春了,它還能結槐花呢,可香了。”
“不是樹。”林默固執地說,“是個老太太,在樹里面笑。”
張院長沒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林默才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第二天一早,林默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
他穿好衣服走到窗邊,就看見院子里圍了不少人,有孤兒院的孩子,還有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老槐樹下拉著警戒線,幾個戴白手套的人正蹲在樹根處,不知道在挖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往樓下跑。
“小默!你咋下來了?”李姐攔了他一把,臉色白得嚇人,“別過去!那邊……那邊不干凈!”
林默沒理她,從人群縫里鉆了過去。
警戒線里面,幾個警察正用鐵鍬挖著樹根周圍的土。雪被鏟開,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泥。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飄過來,比昨晚那鬼臉的腐臭味還要沖,聞得人直反胃。
“挖到了!挖到了!”一個警察突然喊了一聲。
林默踮著腳往里看,就看見鐵鍬鏟起的泥土里,露出一截慘白的東西,像是……人的手。
“我的天爺啊!”人群里有人尖叫起來,“是死人!槐樹下埋著死人!”
張院長拄著拐杖站在人群后面,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像是隨時會栽倒。林默跑過去扶住她,就聽見老太太嘴里反復念叨著:“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后來林默才知道,早上有人發現老槐樹下的雪化得格外快,還滲出暗紅色的水,就趕緊報了警。警察一挖,竟然從樹根底下挖出了一具女尸。
那女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小花襖,看年紀也就二十來歲。法醫說,她死了至少有五年了,尸體被樹根纏繞著,好多地方都跟樹長在了一起。
“這不是……這不是五年前失蹤的那個保姆嗎?”有個在這里住了很久的老保育員突然說,“就是帶小默的那個王阿姨!她當年說回老家結婚,就再也沒回來……”
林默愣住了。
王阿姨?他有點印象。那是個總是笑瞇瞇的胖阿姨,會給他梳辮子(雖然他是男孩),還會偷偷把食堂的肉包子塞給他。他六歲那年,王阿姨突然就不見了,張院長說她回家了。
原來,她一直都在這棵老槐樹下。
警察在王阿姨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張揉爛的照片,上面是個穿軍裝的男人,笑得一臉憨厚。還有一張紙條,上面用紅墨水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他不該活著。”
沒人知道“他”是誰。但孤兒院的孩子們看林默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恐懼。
“是他!肯定是他!”那個昨天用掃帚打他的高個子男孩突然指著林默喊,“王阿姨就是想害他,才被報應了!埋在樹下贖罪!”
“對!肯定是他!他是個怪物!走到哪兒克到哪兒!”
“把他趕走!快把他趕走!”
孩子們的尖叫像針一樣扎過來。林默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看向張院長,老太太卻別過頭,不敢看他,只是一個勁地抹眼淚。
那一刻,林默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就像冬天里凍裂的水缸,咔嚓一聲,裂得四分五裂。
警察在孤兒院待到天黑才走。王阿姨的尸體被抬走了,裝在一個黑色的袋子里,看不真切。老槐樹下被挖了個大坑,用黃土填上了,上面還撒了層石灰,嗆得人睜不開眼。
但那股腥臭味卻散不去了,像長在了空氣里,飄得到處都是。
晚上,林默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他又聽見了哭聲,不是王阿姨的,是很多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擠在一塊兒哭,聽得人頭皮發麻。
他知道,那是埋在這棟老樓里的秘密,都被驚動了。
后半夜,他又被凍醒了。小腹里的那塊“冰”燙得厲害,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燒化。他下床走到窗邊,就看見老槐樹下站著個人。
是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背對著他,正仰頭看著老槐樹的枝椏。月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把鋒利的刀。
男人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慢慢轉過身。
距離太遠,林默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手里拿著個東西,像是……一串用黑珠子串成的手鏈,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
男人朝他這邊抬了抬手,像是在打招呼。
林默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莫名的激動,像是迷路的人突然看到了路標。他推開窗戶,冷風“呼”地灌進來,吹得他打了個哆嗦。
等他再往下看時,樹下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只有老槐樹的枝椏在風里晃,發出“沙沙”的響,像是有人在跟他說悄悄話。
第二天一早,張院長把林默叫到了辦公室。
老太太的眼睛腫得像核桃,桌子上放著一個藍布包。她把包推到林默面前,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小默,你……你還是走吧。”
林默看著她,沒說話。
“奶奶對不起你。”張院長抹了把眼淚,“這里不能留你了。孩子們怕你,警察也說這事兒邪乎……剛才有人來電話,說愿意收養你,是個好心人,能給你好生活。”
林默打開藍布包,里面是幾件他的換洗衣裳,還有張院長給他縫的布老虎。最底下,壓著一張五十塊錢的紙幣,邊角都磨圓了。
“是那個穿黑風衣的男人嗎?”他突然問。
張院長渾身一震,驚訝地看著他:“你……你咋知道?”
林默沒回答。他把布包系好,背在身上,對著張院長鞠了一躬。這是他第一次鞠躬,也是最后一次。
“奶奶,”他說,“樹下的老太太,不是王阿姨。”
張院長愣住了。
“王阿姨在哭,樹下的在笑。”林默看著窗外的老槐樹,眼神平靜得可怕,“它們不是一個。”
說完,他轉身走出辦公室,走出晨光孤兒院的大門,沒有回頭。
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很舊,車身上落滿了雪。駕駛座上坐著個男人,穿著黑色風衣,帽檐壓得很低。
看見林默出來,男人推開車門,說了句:“上車吧。”
他的聲音很啞,像砂紙磨過木頭,卻奇異地讓人覺得安心。
林默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里沒有暖氣,卻比孤兒院暖和。男人遞給他一個保溫杯,里面是熱牛奶,還冒著熱氣。
“我叫玄塵。”男人發動了汽車,“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師父。”
林默捧著保溫杯,看著窗外的孤兒院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紅點。他想起張院長哭紅的眼睛,想起小胖瞪圓的眼睛,想起王阿姨口袋里的照片。
“師父,”他吸了口牛奶,熱氣糊了他一臉,“老槐樹下的,到底是啥?”
玄塵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翹了一下:“是執念,也是因果。你跟它,還有段未了的緣分。”
轎車駛出城,往郊外開去。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的,把路兩邊的樹都染成了白色。林默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逝的風景,小腹里的那塊“冰”慢慢沉了下去,像是找到了合適的位置。
他不知道玄塵是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從坐進這輛車開始,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那棵老槐樹,扎根在泥里,纏著死人,開著繁花,注定要在陰陽兩界的夾縫里,活成一個謎。
而他林默,從陰時陰刻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進這個謎里,再也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