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在紙錢鋪子里差點把人家的香案撞翻。
“姑娘慢著點!”掌柜的是個干瘦老頭,戴著老花鏡,手里正用棉線捆黃紙元寶,“這疊是給枉死鬼的,那疊是送山神的,別弄混了。”
鋪子逼仄得很,墻角堆著成捆的黃紙,空氣里飄著紙灰和檀香混合的味道。蘇晴抓著三沓元寶,手指被紙邊劃得發(fā)癢,又不敢蹭,只能僵著胳膊掏錢:“就這些,多少錢?”
老頭瞇眼算賬的功夫,蘇晴的手機又震了。還是趙凱,這已經(jīng)是半小時里第五個消息,從一開始的慌張質(zhì)問,變成現(xiàn)在的賣慘:“晴晴,你快回來吧,我一個人在酒店害怕……”
蘇晴盯著屏幕冷笑。昨晚她被那東西纏上時,這男人縮在被子里抖得像篩糠,連開燈都不敢,現(xiàn)在倒有臉說害怕?她直接把手機揣回兜里,捏著老頭找的零錢快步往外走,腳后跟撞到門檻,疼得她齜牙咧嘴,也沒敢回頭罵娘——玄塵說那丫頭跟著她呢,保不齊正看著。
回酒店取車時,趙凱正蹲在大堂沙發(fā)角抽煙,看見她進來,趕緊把煙摁滅,眼圈發(fā)黑:“你去哪了?電話也不接……”
“辦正事。”蘇晴懶得跟他廢話,徑直往電梯走,“公司的賬你自己想辦法,我沒空管。”
“蘇晴!”趙凱追上來拽她胳膊,手剛碰到她手腕就猛地縮回,像是被燙著了,“你手怎么這么冰?”
蘇晴低頭看,手腕那圈青痕又深了些,像戴了個褪色的鐲子。她甩開趙凱的手,聲音發(fā)緊:“別碰我。”
進了電梯,鏡面倒映出她的臉,臉色白得像紙,眼下掛著烏青,脖子上那圈青黑若隱若現(xiàn)。蘇晴盯著自己的影子,總覺得鏡角好像多了點什么——一小撮濕漉漉的頭發(fā),垂在她肩膀后面。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她幾乎是逃著沖出去的,掏房卡時手指抖得厲害,半天對不準鎖孔。身后傳來保潔阿姨推車的轱轆聲,蘇晴猛地回頭,阿姨被她嚇了一跳:“姑娘咋了?”
“沒、沒事。”蘇晴低下頭,看見阿姨的拖把上纏著幾根長發(fā),黑沉沉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她關上門就把自己摔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喘氣。空調(diào)還在制熱,出風口呼呼吹著熱風,可她后背的冷汗又冒出來了。那三沓元寶被她壓在枕頭底下,硬邦邦的硌著后腦勺,倒比趙凱的消息讓人踏實點。
挨到傍晚,蘇晴提前兩個小時就出發(fā)了。城郊游樂園早就廢棄了,導航到最后一段路就沒了信號,只能順著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前開。路兩旁的白楊樹葉子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伸在天上,像只只抓撓的手。
車子在鐵柵欄門口停下,銹跡斑斑的大門上掛著把大鎖,鎖芯都長了綠毛。蘇晴下車時,腳踩在枯草上,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驚得遠處的林子里飛起來幾只鳥。
她繞到側(cè)面,果然有個豁口,夠一個人鉆進去。剛把半個身子探進去,褲腳就被什么東西勾住了,低頭一看,是根生銹的鐵絲,上面掛著塊碎布,白花花的,像極了夢里那女孩的裙子。
蘇晴的心跳瞬間飆到嗓子眼,猛地拽開褲腳,連滾帶爬地鉆進游樂園。
里面比她想象的更破敗。過山車的軌道銹成了紅褐色,歪歪扭扭地架在半空,像條死蛇。碰碰車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車身上糊著層黑泥。最顯眼的是中間那座旋轉(zhuǎn)木馬,彩色的木馬褪了漆,有的馬頭掉了,露出里面的爛木頭,在暮色里看著像一群缺頭少胳膊的怪物。
風一吹,掛在木馬上的塑料鈴鐺發(fā)出“叮鈴哐啷”的響,聽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麻。
蘇晴掏出手機看時間,才八點多,離子時還有三個鐘頭。她找了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懷里揣著黃紙和符咒,眼睛死死盯著旋轉(zhuǎn)木馬的方向。剛才鉆進來時,她好像看見最外側(cè)那匹白木馬上,坐著個小小的影子。
天色一點點暗透,月亮被云遮著,連顆星星都沒有。蘇晴打開手機手電筒,光柱掃過之處,全是灰塵和蛛網(wǎng)。她不敢亂走,就蹲在原地數(shù)自己的心跳,數(shù)到兩百多下時,突然聽見旋轉(zhuǎn)木馬那邊傳來“吱呀”一聲——像是有人踩在了木板上。
她的呼吸瞬間停了。
手電筒的光慢慢挪過去,光柱里空蕩蕩的,只有那匹白木馬還保持著昂首的姿勢,馬背上空蕩蕩的。蘇晴松了口氣,剛想收回手,就看見白木馬的脖子上,多了圈濕漉漉的黑頭發(fā)。
“啊!”她嚇得把手機扔在地上,光柱在地上亂晃,照到一雙光著的腳丫,腳踝上還掛著水草。
蘇晴連滾帶爬地往后退,后背撞在鐵皮房子上,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那雙腳丫慢慢往上抬,露出沾著泥的小腿,接著是洗得發(fā)白的白裙子,最后是那張臉——浮腫的臉頰,泡得發(fā)白發(fā)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正是夢里那個女孩!
“別、別過來!”蘇晴抓起地上的黃紙元寶,胡亂往懷里塞,手指摸到那張符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玄塵大師說了,我給你燒東西!我給你道歉!”
女孩沒說話,只是歪著頭看她,嘴角慢慢咧開,露出個詭異的笑。她的頭發(fā)滴著水,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在干燥的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蘇晴突然想起玄塵的話,趕緊摸出打火機,手抖得連蓋子都打不開。女孩離她越來越近,一股腥甜的水味裹著寒氣涌過來,蘇晴覺得自己的膝蓋都快凍僵了。
“咔嚓”,打火機終于打著了,火苗竄起來,映得她臉發(fā)白。她哆嗦著抽出那張符咒,剛要往火上湊,就聽見女孩突然開口,聲音又細又啞,像指甲刮過玻璃:“你搶了我的東西……”
蘇晴的手猛地一頓:“我沒有!”
“你有!”女孩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睛里滲出黑紅色的水,順著臉頰往下流,“那個旋轉(zhuǎn)木馬,是我先看到的!你為什么要推我下去?”
蘇晴腦子里“嗡”的一聲。她想起來了,小時候爸媽帶她來這個游樂園,她和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搶過那匹白木馬,她把人家推到了地上,小女孩的頭磕在木馬底座上,當時就哭了,額角還流了血。
那時候她只覺得是小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對、對不起……”蘇晴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打火機的火苗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我不該推你,對不起……”
“太晚了。”女孩的影子突然拉長,像塊黑布罩過來,“我在水里好冷,你下來陪我吧……”
蘇晴尖叫著把符咒扔到黃紙堆上,火苗“騰”地一下竄起來,照亮了周圍的一片。符咒燒著的時候,發(fā)出“噼啪”的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掙扎。女孩的影子被火光一照,猛地往后縮了縮,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對不起,不該打擾你!”蘇晴連喊三聲,聲音都破了,“你安息吧!我再也不來了!”
火光越來越旺,黃紙元寶燒得很快,紙灰被風吹得漫天飛,像黑色的蝴蝶。蘇晴看著女孩的影子一點點變淡,直到火光弱下去,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燼,那影子徹底消失了。
她癱坐在地上,渾身發(fā)軟,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手腕上的青痕好像淡了點,脖子上的涼意也散了些。
就在這時,旋轉(zhuǎn)木馬那邊又傳來“叮鈴”一聲輕響。
蘇晴猛地抬頭,手電筒的光再次掃過去——那匹白木馬上,不知什么時候,坐著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她,穿著件灰色的小褂子,頭發(fā)軟軟地貼在背上。
是林墨!
那孩子怎么會在這里?
蘇晴剛想喊他,就見林墨慢慢轉(zhuǎn)過頭,月光恰好從云里鉆出來,照亮了他的臉。他手里還攥著支朱砂筆,筆尖的紅在夜里看著格外醒目。
“她走了嗎?”林墨開口,聲音脆生生的,在空曠的游樂園里回蕩。
蘇晴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走了。
林墨沒再說話,只是舉起朱砂筆,對著白木馬的方向,輕輕畫了個符。筆尖劃過空氣時,好像有紅光一閃,隨即消失了。他做完這一切,從木馬上跳下來,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蘇晴愣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手機,連滾帶爬地鉆出游樂園,發(fā)動車子時,手還在抖。
車子開出老遠,她才敢從后視鏡里看。廢棄的游樂園像個沉默的怪獸,蹲在黑暗里,只有那座旋轉(zhuǎn)木馬,在月光下隱約能看到輪廓。
蘇晴松了口氣,剛想踩油門加速,就看見后視鏡里,那匹白木馬上,好像又多了個小小的影子,正朝著她的方向,慢慢揮手。
她“啊”地一聲尖叫,猛踩油門,車子像瘋了一樣沖了出去,把那片黑暗遠遠甩在了身后。
而此時的玄塵居里,林墨正把朱砂筆放回筆洗里。玄塵坐在石桌旁,手里把玩著那只青瓷碗,碗里的暗紅色液體已經(jīng)變得清澈了些。
“處理干凈了?”玄塵問。
“嗯。”林墨點點頭,爬上石凳,拿起自己畫了一半的符,“她脖子上的陰氣散了,但那丫頭的怨氣沒除根,可能還會找回來。”
玄塵笑了笑,沒說話,只是把青瓷碗里的水倒在棗樹根下。水滲進土里時,發(fā)出“滋滋”的響,像有什么東西在吸水。
墻角的籠子里,又傳來細碎的抓撓聲,比之前更響了些。
林墨低頭繼續(xù)畫符,筆尖劃過黃紙,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抬頭問:“師傅,那個姐姐,以后還會遇到怪事嗎?”
玄塵看著棗樹上的枯葉,慢悠悠地說:“有些債,不是燒點紙就能還清的。”
夜風穿過胡同,吹得朱漆木門“吱呀”作響。林墨低下頭,繼續(xù)畫符,只是這一次,他的筆尖,比剛才更穩(wěn)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