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被砸得“哐哐”響,第七下時,右上角的木榫終于崩裂,露出道黑黢黢的縫。蘇硯秋貼著墻根往外看,銀牌影衛手里的彎刀正往縫里捅,刀刃刮過木茬的聲音像在鋸骨頭,濺起的木屑落在她腳邊,混著從門縫滲進來的雨水,泡成淺褐色的漿。
“硯丫頭!弩來了!”
林墨抱著“破風”弩從地窖爬出來,草屑粘在他汗濕的額發上。這把硬弩比他的連環弩沉三倍,弩身纏著浸過桐油的麻布,握把處被磨得發亮,刻著的“影閣七”三個字里還嵌著點暗紅——沈徹說過,那是“血養出來的戾氣”。林墨遞弩時,指腹蹭過弩機的銅扣,突然摸到道極細的刻痕,像是什么人用指甲反復劃的,形狀隱約是個“塵”字。
蘇硯秋接過弩,指尖觸到扳機時頓了下。弩機上的銅扣泛著冷光,和三年前殺父仇人刀鞘上的綠玉裂痕,在燈光下竟是同樣的弧度。她忽然想起那晚爹倒在血泊里,手里還攥著半塊被血浸透的算籌,算籌的斷口,也和這銅扣的邊緣一般鋒利。
“嘩啦——”
門板終于被撞開,冷風裹著雨腥氣灌進來。為首的銀牌影衛踩著門檻往里走,玄色勁裝的領口繡著銀線狼頭,狼眼處用的是北漠特有的“寒鐵線”,在燈光下泛著青藍。每走一步,腰間的彎刀就撞一下護心鏡,發出“叮”的脆響,護心鏡內側刻著個“三”字——是他在影閣的編號,影三。
他身后的影衛呈扇形散開,手里的短匕在燈影里閃著寒光,匕身的血槽里還凝著黑血,湊近了能聞到股鐵銹混著草藥的怪味——是影閣用來止血的“凝血散”,但這味道里多了點杏仁味,和柳青黛匣子里的蝕骨粉同源。
“沈徹的同黨?”影三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目光掃過蘇硯秋手里的破風弩,突然笑了,嘴角的刀疤扯成道猙獰的線,“他倒是舍得把本命弩給你——這弩殺過我三個兄弟,包括他當年的教頭‘影一’。”他說著往弩身瞥了眼,“瞧這握把的磨損,他這三年沒少練啊。”
蘇硯秋沒說話,悄悄將弩弦往后拉。林墨蹲在柜臺后,手指扣著連環弩的扳機,竹箭的箭頭蘸了柳青黛留下的“麻沸散”,箭桿上被他用針戳了三個小孔,孔里塞著干燥的硫磺粉——師父說過,遇火能炸。
“搜!”影三揮了揮手。
兩個影衛立刻往地窖沖,剛邁出兩步,腳下突然“咔嚓”一響——是沈徹藏在門檻下的竹片陷阱,鋒利的竹刃瞬間劃破他們的靴底,血珠順著青石板的紋路往墻角流,在燈影里像條游走的蛇。其中一個影衛踉蹌著扶住貨架,帶倒了半罐桐油,油汁淌到火盆邊,“滋啦”冒起串青煙。
“廢物!”影三一腳踹開受傷的影衛,玄靴底沾著的血印在地上,和歸塵鋪門檻上的舊血跡重合——那是三年前影一留下的。他親自往地窖走,彎刀在手里轉了個圈,刀光掃過蘇硯秋臉時,她看見刀身映出自己的影子,竟和爹臨終前的表情一模一樣。
蘇硯秋瞅準時機扣動扳機,破風弩的箭矢帶著尖嘯射出去,卻被影三用彎刀硬生生劈成兩半!斷箭擦著他的耳際飛過,釘在梁上,震得掛著的舊箭囊掉下來,滾出三枚銹跡斑斑的箭鏃——箭鏃上刻著“漕”字,是漕幫特制的。
“小姑娘力氣不小。”影三掂了掂彎刀,刀鞘綠玉的裂痕里卡著點暗紅,“可惜準頭差了點——和沈徹當年一個德行,只會偷襲。”他突然往蘇硯秋腕骨處瞥了眼,“這疤是去年被鐵牌影衛劃的?那小子下手夠糙的。”
蘇硯秋的后頸突然冒起冷汗。這人不僅認識沈徹,連她的傷都知道?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陣胭脂香。柳青黛提著盞羊角燈站在雨里,燈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墻上投出她纖瘦的影子。燈桿上纏著圈紅綢,綢子邊緣繡著極小的狼頭,不細看只會當是普通花紋。“官爺行行好,”她的聲音軟得像棉花,鬢角的珠花卻在發抖,“我家胭脂鋪的伙計說,看見沈徹往西邊跑了,好像去了漕運碼頭。”
影三瞇起眼:“你是誰?”
“青黛閣的掌柜,”她晃了晃手里的燈,燈光照在她鬢角的珠花上,珠花的底座是銀制的狼頭,“前幾日沈徹還來買過‘醉春風’,說要送心上人呢。”她說著往鋪子里瞥了眼,珠花的影子在墻上頓了頓,正好落在柜臺下的暗格位置——暗格的木頭上,被她今早用指甲劃了個極小的記號。
蘇硯秋心里一動。柳青黛在打暗號——她今早說過,青黛閣的燈語里,“珠花點暗格”是“有詐,速藏”的意思。可此刻影三的注意力全在她手里的玉佩上,那玉佩的“影”字邊緣有個缺口,和沈徹腰牌上的缺口能拼上。
“漕運碼頭?”影三顯然起了疑,手按在刀柄上,指腹在綠玉裂痕處反復摩挲,“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騙我?”
“官爺看這個。”柳青黛從袖中摸出塊玉佩,在燈下一照,玉佩上的“影”字在雨霧里若隱若現,“這是沈徹落在我鋪子里的,說是影閣的信物,能調令漕幫的人。”她遞玉佩時,袖口滑落,露出腕上的紅繩,繩結和沈徹、影衛的“鎖心結”不同,是醫家的“續命結”。
影三的瞳孔縮了縮。那是影閣高階影衛才有的“調令佩”,沈徹當年叛逃時,據說就是帶著這東西消失的。他接過玉佩往燈下一照,突然笑了:“這佩上的缺口,是被影一的刀劈的吧?那天你小子抱著佩跑了三里地,鞋都跑掉了。”
“留兩個人守著,其他人跟我去碼頭!”他當機立斷,轉身時又瞥了眼蘇硯秋,“這丫頭腕骨的疤,和她爹當年被影一劃的位置一樣,倒是有趣。”
影衛們很快撤了,巷口只剩下兩個留守的鐵牌影衛,背對著歸塵鋪靠在墻上,手里的短匕轉得飛快。其中一個影衛的靴底在淌血,血滴在青石板上,暈開的形狀像個“七”字。
“青黛姐,你……”林墨剛要開口,就被柳青黛捂住嘴。她的指尖沾著點薄荷味,是她調的“醒神香”,但蘇硯秋聞到了別的——指甲縫里藏著極細的針,針尖泛著藍,和影衛鏢尖的毒一模一樣,針尾刻著個“醫”字。
“別說話。”柳青黛的聲音壓得極低,往墻上指了指。
羊角燈的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墻上投出兩個影衛的影子。突然,其中一個影子晃了晃,像被什么東西拽了下,緊接著“噗通”一聲悶響,另一個影子剛要回頭,就被只從暗處伸出來的手捂住嘴,刀刃劃破喉嚨的聲音輕得像風吹過。那人的指尖在影衛頸后按了下——是影閣殺人的“鎖喉穴”手法,但比標準手法偏左半寸,是沈徹的習慣。
燈影里,沈徹的身影慢慢顯出來。他玄色的衣擺還在滴水,水里混著點沙礫——是碼頭的細沙。手里的斷刀淌著血,刀身映出他耳后的疤痕,疤痕邊緣新添了道血痕,像是剛被什么東西蹭過。
“你去哪了?”蘇硯秋的聲音發顫,弩機的銅扣硌得掌心生疼。
沈徹沒回答,徑直走到柜臺前,用斷刀撬開暗格,拿出那本青布賬冊。他翻到第七頁,突然停住——那頁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個用血畫的狼頭,狼嘴正咬著半張殘破的紙角,紙角上能辨認出兩個字的殘筆:左邊是“東”字的豎鉤,右邊是“宮”字寶蓋頭的彎鉤,正好和第二章桑皮紙上的殘字拼合。
血漬漫過殘字邊緣,將“東”字的豎鉤暈成道暗紅的線,像條從狼嘴里拖出來的血舌。沈徹的指尖撫過狼頭的眼睛,那里的朱砂比別處更濃,指甲刮過紙面時,竟掉下點細碎的粉末——是影閣特制的“顯影粉”,遇水會顯出完整字跡,但此刻被血浸透,反而成了永遠的秘密。
“他們知道賬冊在這。”沈徹的指尖撫過狼頭,指腹的老繭蹭著紙頁,“影三認得我用破風弩的手法,當年我用這弩射穿了他的左肩,現在他護心鏡左下方比別處厚三分。”
柳青黛突然笑了,珠花在燈影里晃出細碎的光:“看來沈小哥早就布好局了——讓影衛以為你去了碼頭,實則繞后殺回來,倒是比當年在影閣時聰明多了。”她往沈徹耳后瞥了眼,“這新傷,是被影三的飛刀劃的吧?他當年就愛用這招偷襲。”
沈徹猛地轉頭,斷刀瞬間抵在她頸間,刀刃壓著她的“續命結”紅繩:“你怎么知道我在影閣的事?連影三用飛刀都清楚?”
柳青黛的臉色沒變,指尖輕輕推開刀刃,指甲在刀身劃了下,留下道白痕:“我爹當年是太醫院的院判,影閣的人來搶‘蝕骨粉’配方時,我躲在藥柜后,看見過你的腰牌——‘影七’,對吧?那天你救了個小藥童,用的就是這斷刀的反手劈。”
油燈突然“噼啪”爆了個燈花,將四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四個被命運纏在一起的結。沈徹的斷刀還抵著柳青黛的頸,蘇硯秋握著破風弩的手在抖,林墨的連環弩箭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弦,箭尖正對著賬冊上的狼頭。
賬冊從沈徹手里滑落,風吹過第七頁,用血畫的狼頭在燈光下明明滅滅,像在無聲地笑。墻角的火盆里,半罐桐油燒得正旺,煙味混著胭脂香、血腥味,在歸塵鋪里纏成個解不開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