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棱角與砂輪:淬火之路(凌宇視角上)
- 褪色的軍裝與未拆的信封
- 作家ytjoSg
- 4410字
- 2025-08-15 15:05:04
時間軸在冰層碰撞的余韻中,悄然倒撥至七年前的夏末。
一輛黑色高級轎車粗暴地碾壓過京城郊區飛揚的黃塵,最終停在一個與都市繁華截然割裂的世界入口。車窗外,是灰白的高墻、密集的電網、以及“XX陸軍軍官學院”幾個碩大、冷硬、泛著金屬寒光的字。
“滾下去!”后座上,凌震霆——凌氏集團的掌舵人,此刻卻像一個被叛逆兒子逼到絕境的暴怒父親,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跳動。他指著窗外那片肅殺的營區,聲音因憤怒而嘶啞,“老子花錢不是讓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丟人現眼的!是塊爛鐵,就得進熔爐!這地方,不把你那身臭骨頭砸碎了重鑄,你就甭出來!”
凌宇,曾經那個在聚光燈下如魚得水、被無數女生追捧的風云少年,此刻穿著嶄新的、卻令他渾身刺癢的制式體能服,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少年意氣的鋒芒還未曾徹底斂去,在父親暴怒的嘶吼下,轉化為眼底倔強的恨意和不甘。他一把推開車門,巨大的力道震得車身晃動。
“砸碎?”他回頭,視線掃過父親扭曲的臉和車后座上母親掩面低泣的模樣,嘴角扯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嘲諷弧度,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行啊。您老舍得花錢給這破熔爐添把火,我奉陪。”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拽出行李包,“砰”地一聲甩上了沉重的車門,仿佛切斷的不僅是父子的聯系,更是與他過往那個紙醉金迷、隨心所欲的世界的所有牽絆。
車卷著黃塵絕塵而去。留下凌宇獨自站在這個陌生的、空氣里都漂浮著鐵銹與汗漬味道的門口。驕陽似火,他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縫里鉆出來。
淬煉,或者說“摧毀”的過程,遠比他想象的更野蠻,更徹底。
第二天,迎接他的便是鋪天蓋地的下馬威。凌晨四點半,尖銳到能刺穿耳膜的緊急集合哨聲撕裂了宿舍樓死寂的睡眠。睡眼惺忪間便被粗暴地拖下床鋪,在一連串震天動地的呵斥和污言穢語中,跌跌撞撞地沖出樓道,混亂地站在了還透著寒意的操場上。
“看看你們這群熊樣!沒吃早飯?老子現在就讓你們跑個夠!目標!五公里!跑不完,今天別想吃一口東西!”教官,一個皮膚黝黑、眼神像鷹隼般銳利的年輕中尉,姓孫,后來成了所有學員口中的“活閻王”。他的聲音像帶了鐵銹的鋼鋸,切割著每一個新兵的神經。
凌宇從未受過這種罪。他優越家庭帶來的體能儲備在專業化的訓練面前不堪一擊。第一個五公里,他雙腿灌鉛,喉嚨里充滿血腥味,肺葉像風箱一樣撕裂著嘶鳴,眼前陣陣發黑,直接癱倒在跑道上,引來一片哄笑和班長粗魯的拉扯。恥辱感像火焰灼燒著他的臉頰。
疊豆腐塊一樣的被子,整理內務一絲不茍到變態(他甚至無數次在凌晨爬起來偷偷整理被子棱角),站軍姿一站幾個小時在烈日下紋絲不動,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失誤都伴隨著無休止的懲罰——俯臥撐、深蹲、沖刺……隊列訓練時,他動作僵硬,節奏跟不上,常被當眾點名羞辱,成為整個中隊的反面教材。
“凌宇!你他么是娘們兒嗎?手抬高點!腰挺直了!看你那慫樣,當初就該把你射墻上!”孫教官的辱罵從不拐彎抹角,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殘存的自尊心。汗水浸透了迷彩服,粘膩地貼在皮膚上,混合著塵土,每一次摩擦都是煎熬。食堂里永遠是寡淡的大鍋菜和硬邦邦的饅頭,吃飯時間被嚴格壓縮,狼吞虎咽中常常是咽下飯菜,咽不下滿腔的屈辱和怒火。
他恨這里。恨這沒有溫度的鋼鐵紀律,恨這無休止的機械重復,恨這剝奪了一切個體尊嚴的集體生活。他更恨那個把他丟進這個“地獄”的父親。每一個被汗水浸透的夜晚,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肌肉酸痛得像散了架,他都會咬牙切齒地低吼,無聲地咒罵著京城的那個家,發誓出去后一定要逃離這該死的掌控,要用加倍的放縱報復這個世界。
他將所有的怨恨和暴戾傾注在一次又一次瀕臨極限的體能訓練上。最初是憋著股狠勁勉強應付,后來竟在近乎自虐的訓練量中,慢慢打磨出一絲異樣的韌勁。汗水不再是單純的屈辱,開始帶點滾燙的力量。皮膚曬成了古銅色,肩膀逐漸寬闊,手臂上覆上緊實的肌肉線條。但那眼底的不馴和藏在深處的桀驁,從未真正熄滅。他學會了服從命令,卻并未學會認同。他用冷漠偽裝起內心的所有波動,如同在熔爐中逐漸成型卻淬火不足的頑鐵。
這種對抗性的狀態持續了將近一年。
直到那個暴雨如注、警報聲凄厲到仿佛能撕裂整個蒼穹的夏夜。
山洪爆發。
學院接到緊急命令,作為距離災害中心最近的應急力量,立即前往下游一個臨山村落參與搶險救災。命令下達時,正是凌晨三點。沒有動員,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冰冷的“立即登車,執行命令”。
軍用大卡車在瓢潑大雨中如同大海里的孤舟,顛簸著沖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車內一片死寂,只有發動機的轟鳴和雨水瘋狂拍打車頂的聲音。凌宇坐在冰冷的車廂地板上,濕透的迷彩服緊緊貼在身上,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看著車窗外模糊扭曲的世界,第一次對這個“熔爐”所代表的意義,產生了一絲超出個人好惡的模糊認知——那似乎是一種遠比個人榮辱和享樂更為宏大、沉重的某種東西。
接近村子的路早已被渾濁咆哮的山洪沖毀。車無法前行。所有人下車,背負沉重的救援物資,在泥濘塌陷的陡峭山坡上,冒雨徒步強行軍。
暴雨模糊了視線,腳下是濕滑的泥濘和被沖倒的樹木、亂石,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淵邊緣行走。洪水咆哮奔騰的聲音如同巨獸在耳邊嘶吼,混雜著風雨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求救聲。冰冷的雨水無情地砸落,很快浸透全身,沉重的物資勒在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體力在迅速透支。
混亂中,一陣劇烈的轟鳴和巨響從不遠處傳來!
“滑坡!快閃開!”前方傳來驚恐的示警。
凌宇只覺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帶著令人窒息的泥漿氣浪猛然從側后方襲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便不受控制地被一股沛然巨力掀飛出去,重重地砸進一個泥水坑里!冰冷的泥漿瞬間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鐵鉗扼住喉嚨!
“咳!咳咳!”他被嗆得幾乎昏厥,拼盡全力掙扎著翻起身,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水。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血液凝固。
就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稍上方,一道數米寬的泥石流混合著倒塌的樹木和巨大的山石傾瀉而下,將幾道來不及閃避的身影瞬間吞沒!慘叫聲在泥石流的轟鳴中戛然而止!
其中一個身影,凌宇認得,是隔壁宿舍的一個兄弟,姓李,比他早一年入伍,平時沉默寡言,訓練格外刻苦,夢想是當特種兵。就在幾小時前,他們還在卡車上,聽他小聲念叨著這次任務完了趕緊給家里寄點津貼回去,妹妹要交學費了……
他就那么消失了。連同其他幾個戰友,一起被深褐色的泥漿和石塊無情地掩埋、卷走,連一片衣角都沒留下。
生命……在狂暴無情的大自然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輕易就被碾碎、抹去。
“救人!快救人!”孫教官沙啞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變調,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悲愴。所有人都瘋了似的撲向那片巨大的泥淖,用雙手拼命地刨挖、呼喊。但泥漿太深太厚,洪流還在奔涌……
沒有時間悲傷。
“還愣著干什么!村里還有人等著!目標!村子!跑步前進!”孫教官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凌宇慘白的臉和泥水淋漓的身影,聲音如炸雷般響起。
凌宇猛地一個激靈。從李兄弟消失帶來的巨大震驚和恐懼中掙脫出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驅動著他麻木的身體。他抹去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冰冷液體,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泥腥味和血腥味的空氣,彎腰,扛起一個旁邊戰友掉落的、裝滿藥品和食物包,甚至比之前的負重更沉。
“走!”他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是在催促旁邊的戰友,還是在給自己下命令。然后,他邁開沉重的雙腿,咬著牙,踏著濕滑的泥漿和散落的碎石,踉蹌著卻無比堅定地向前沖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呼吸間肺葉如同被灼燒般疼痛,肩上的重量幾乎要將他的脊背壓彎。
但他沒有停下來。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清晰而陌生地占據了一切紛亂的恐懼、疲憊和怨恨:里面還有人等著。必須把東西送到。快!
那個夜晚,他忘了自己叫什么,忘了為什么恨這個地方,忘了那些曾經燈紅酒綠的荒唐日子。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樣,成為了一臺沉默、拼命運轉的機器。用沾滿泥漿和血污的手,在斷壁殘垣中翻找微弱的生息;用肩膀扛起受傷的老人或孩子,在濕滑泥濘中狂奔向臨時醫療點;在冰冷的雨幕里傳遞著水、食物、藥品和絕望中一絲微弱的希望。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卻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滾燙熱流,在胸腔深處劇烈地涌動。那不是酒精點燃的虛幻興奮,也不是征服女孩帶來的虛榮膨脹,而是源于一種……真正燃燒著自己、照亮他人的真實感受。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他那一直被父輩痛斥為“無用”的力氣,他這具曾被自己糟蹋過的年輕身體,竟然可以如此沉重而真實地承載起另一個生命的分量。
那個沉默寡言的李兄弟,那張談及妹妹學費時靦腆卻自豪的臉,最終定格在他被泥石流吞噬的前一秒。生命如此脆弱,如同一盞易碎的琉璃燈盞,但同樣蘊含著難以置信的韌性——那個被他們從廢墟里刨出來、雙腿被壓得血肉模糊的老奶奶,在極度疼痛中,卻緊緊攥著凌宇的手,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淚水,不斷呢喃著“謝謝你們…娃…”的場景,也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當任務結束,回到學院時,精疲力竭的隊伍近乎虛脫。但每個灰頭土臉的人眼中,都沉淀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凌宇站在澡堂滾燙的水柱下,閉著眼,試圖沖刷掉連日來刺入骨髓的泥漿、雨水的腥冷、汗水浸透衣物的黏膩,以及那股仿佛附著在皮膚毛孔深處的、混雜著死亡氣息的絕望與泥土味。但更深的污濁似乎來自內部。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關節處磨損發紅,還帶著幾道未愈的擦傷。這雙手,曾在無數個觥籌交錯的夜晚曖昧地游走在溫香軟玉之間,也曾漫不經心地簽下過足以令普通人咋舌的賬單。而此刻,它們粗糙、有力,在熱水沖刷下微微顫抖。
它們曾在冰冷的泥漿里試圖抓住消失的戰友,徒勞無功;它們曾有力地扛起過另一個生命的重量,奔向微薄的生機。
“廢物。”過去那個放蕩不羈的自己似乎在不遠處嗤笑。
“救生索。”一個陌生的、來自昨夜泥水中的聲音在耳邊反駁。
他關掉水流,蒸騰的水汽模糊了鏡中的自己。那雙曾被無數人夸贊明亮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布滿血絲,卻沉淀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靜和……沉重?鏡中人線條硬朗,皮膚黝黑,肌肉賁張的輪廓下蘊藏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但那桀驁不馴的鋒芒……似乎被什么東西磨蝕了,沉淀在更深的地方,不再輕易炸裂,而是轉化為一種近乎冰冷的堅韌。
澡堂外,熄燈號悠長地響起。凌宇沉默地套上干凈的作訓服,指尖撫過那顆依然冰冷的星徽。外面的世界依舊被森嚴的紀律和重復的枯燥籠罩,但他知道,那個在泥石流前被瞬間碾碎、又在泥濘跋涉與生命托付中重塑的什么東西……回不去了。
回到空曠冰冷的宿舍,躺在硬板床上,肌肉的酸痛如約而至,如同無數根細針在游走。他卻意外地沒有輾轉反側,聽著旁邊戰友疲憊的鼾聲,望著窗外墨藍夜空里疏朗清冷的星子,第一次不是咒罵,而是真正靜下心來,思考一些問題。
關于責任。
關于承諾。
關于生命短暫而沉重的分量。
關于……一個消失得太久、久到幾乎模糊、只在某種深藏的鈍痛感浮現時才會記起的影子。
那個總是安安靜靜坐在他旁邊,在他忘帶書時默默將自己的推到他面前,在他被難題困住時忍不住小聲提示一句、又在他驚喜恍然大悟看過來時迅速低頭紅臉的女生……蘇禾。
她那雙清澈得像山澗溪流、卻總仿佛藏著很多他從未讀懂也不敢探究的情緒的眼睛……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