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生藥鋪的后院都籠罩在一股奇異的混合氣味中。

濃烈的酒氣混著藥材的苦香交織在一起，聞上一口都讓人頭暈?zāi)X脹。

經(jīng)過烈酒浸泡、文火慢熬，一鍋深不見底的墨綠色藥膏終于成型。

那粘稠度，那濃郁到化不開的藥香，遠(yuǎn)非昨日水調(diào)的藥糊可比。

將獲取的流浸膏分成兩批，一批再次送往烘房干燥，看是否能得到真正的濃縮浸膏粉。

另一批則同樣與蜜水混合，直接做成水蜜丸。

這一次制成的濃縮水蜜丸，色澤更深，質(zhì)地也愈發(fā)密實(shí)。

西門青捏起一顆，放在鼻尖輕嗅，那股霸道的藥味直沖天靈蓋。

成了七八分，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人找來了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府里的人，都已在偏廳候著了?！泵嫌駱堑穆曇魪纳砗髠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妾身按您的吩咐，許了每人五十文的賞錢，一共三人，都愿意一試。只是……這藥，當(dāng)真穩(wěn)妥？”

她的指尖下意識地輕捻著衣角，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安。

“放心，這方子本就是治風(fēng)寒體濕的。如今只是換了個濃縮炮制法子，藥性只會更強(qiáng)，不會更差?！?

偏廳里，幾個下人或坐或站，個個神色惶然。

一個是在廚房幫傭的婆子，前兩日在悶熱的灶房忙活，貪涼吹了過堂風(fēng)，隨后便覺怕冷、發(fā)熱。

一個是打理花圃的老匠，常年咳嗽，這兩日受了風(fēng)寒，更是咳得撕心裂肺，濃痰不止。

還有一個是管馬的后生，前幾日飲了不干凈的河水，正上吐下瀉。

他們目光游移，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直視上座的西門青。

“都聽三娘說清楚了？”西門青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

“聽……聽清楚了。”眾人喏喏地應(yīng)著。

“自愿來試藥，無論成與不成，每人賞五十文錢。若是不愿，現(xiàn)在就可離去，絕不強(qiáng)求。”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廳內(nèi)一片死寂。

五十文錢，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足夠一家三口吃上好幾天的飽飯。

可這藥……畢竟是頭一遭。

萬一吃出個好歹來……

“我……我來！”

人群中，那個管馬的后生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顯然被腹瀉折磨得不輕。

“小的這肚子，疼得跟刀絞似的，小的愿信大官人！”

他這一開口，仿佛打破了某種僵局。

有了人帶頭，剩下的人也都咬著牙應(yīng)了下來。

孟玉樓親自端著漆盤，將分好的蜜丸送到每人面前。

“每人一顆，溫水送服?！?

那管馬的后生拿起蜜丸，毫不猶豫地扔進(jìn)嘴里，端起水碗咕咚一口吞下。

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味道瞬間在口腔中炸開，順著喉嚨一路燒了下去。

他眉頭緊皺，險(xiǎn)些當(dāng)場吐出來。

半個時辰后，一股暖流從小腹處緩緩升起，那股翻江倒海的絞痛，似乎被這股暖流輕輕撫平了。

“咦？”他發(fā)出一聲驚疑。

“如何？”西門青身體微微前傾。

“肚……肚子……好像不那么疼了?！焙笊y以置信地?fù)嶂「梗劬υ奖犜酱蟆?

一時間，偏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了他身上。

西門青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一次，又一次，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

那后生緊鎖的眉頭，一分一分地舒展開來。

他喉結(jié)滾動，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暖……暖和。”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

“什么暖和？”西門青身體前傾，追問。

“肚子……肚子里頭，像揣了個小火爐?！焙笊约旱男「梗樕蠞M是驚奇，“那股子絞著腸子的勁兒，好像……好像松開了。”

他說著，試探著直了直腰。

之前疼得他只能像只蝦米一樣躬著身子。

此刻，腰桿雖然還有些酸軟，卻已能挺直。

旁邊的中暑婆子，原本滿臉菜色，額頭虛汗不止。

此刻她閉著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頭……沒那么暈了?！彼犻_眼，眼神比方才清明了不少，“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下去了?！?

反應(yīng)最慢的是那個咳嗽的花匠。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感受著身體的變化。

他一直靜坐著，忽然，他喉頭一陣奇癢，猛地轉(zhuǎn)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

孟玉樓心頭一緊，手里的紙筆都差點(diǎn)捏不住。

花匠咳得驚天動地，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他咳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最后“哇”地一聲，吐出一口濃稠的黃痰。

那口痰吐出，他整個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可那張臉，卻漲得通紅，透出一股病態(tài)后的舒暢。

“痛快！”他抹了把嘴，聲音嘶啞，卻中氣十足。

滿室死寂之后，驟然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驚呼與騷動。

那管馬的后生，已經(jīng)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兩圈。

“神藥！真是神藥！”中暑的婆子嘴里浮夸的喃喃道。

西門青站起身，走到后生面前。

“感覺如何？身上可還有其他不適？”

“沒了！渾身都舒坦，就是……有點(diǎn)餓。”后生憨厚地?fù)狭藫项^。

西門青笑了。

“三姐，讓人持續(xù)觀察，記下他們各人的癥狀、時辰，有任何異樣，立刻來報(bào)?！蔽鏖T青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

“是，官人?！泵嫌駱沁B忙提筆，將這些現(xiàn)象一一記錄。

“傅二叔?！?

“在，在！”傅二叔激動得滿臉紅光，連忙上前。

“按說好的，給他們發(fā)錢?！蔽鏖T青揮了揮手。

“謝大官人！”

“謝大官人！”

幾人千恩萬謝地領(lǐng)了賞錢，又喝了熱粥，才三三兩兩地離去。

他們臉上的病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意外之財(cái)?shù)呐d奮。

可以想見，用不了半日，大官人制出神藥的消息，便會傳遍整個西門府。

偏廳里，只剩下西門青、孟玉樓和傅二叔三人。

“大官人，您……您真是魯班再世，神農(nóng)降生??！”傅二叔激動得語無倫次，“這藥，成了！咱們生藥鋪，可就不得了！”

西門青卻沒有他那般興奮。

他踱步回到主位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只是第一步。”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傅二叔心頭的火熱。

“第一步？”傅二叔不解。

“藥，是好藥?！蔽鏖T青看著孟玉樓，“可好藥，如何才能賣出好價(ji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