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十萬大山深處。
一輛沾滿泥點、吭哧作響的破舊大巴車,如同疲憊的老牛,終于在山路盡頭一個不起眼的小寨子前停下。車門“吱呀”一聲打開,石青孽拎著她那兩大包鼓鼓囊囊、塞滿了各種零食和土特產的行囊,靈活地跳下車。
五年了。
山風帶著熟悉的、濕潤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泥土和炊煙的味道。眼前依山而建的吊腳樓錯落有致,竹影婆娑,溪水潺潺,一派寧靜祥和。石青孽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輕松的笑意,剛想感慨一句“師傅,我回來啦!”,就被對面一棟小竹樓里傳來的動靜硬生生噎了回去。
“砰——!”
一聲悶響,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梳著油頭的中年男人,如同被丟出來的麻袋,狼狽地從小竹樓的門里飛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沾了一身泥灰。
緊接著,一個中氣十足、帶著濃重滇南口音的潑辣女聲如同炸雷般響起:
“滾!給老娘滾遠點!什么狗屁旅游開發!什么狗屁特色民宿!挖山填水,毀林開路,還想動老娘寨子后面的祖墳山?!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再敢來,老娘放‘七步倒’咬斷你的狗腿!滾!”
聲音洪亮,穿透力極強,震得旁邊芭蕉葉都晃了晃。
石青孽嘴角抽了抽,扶額:“得,五年不見,師傅她老人家這脾氣……更火爆了。”
那被踹出來的男人連滾帶爬,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下一秒,小竹樓的門簾被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猛地掀開。一個穿著靛藍色土布褂子、頭發花白卻梳得一絲不茍、精神矍鑠的小老太太叉著腰站在門口,臉上余怒未消,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正是石青孽的師傅,滇南蠱術一脈的當代掌壇人,石婆婆(石玉嬌)。
石婆婆的目光掃過寨口,一眼就看到了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那兒表情微妙的石青孽。那臉上的怒容如同變戲法般,“唰”地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堆滿了驚喜和慈愛。
“哎喲!我的孽丫頭!!”石婆婆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三步并作兩步就沖了過來,完全看不出是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可算舍得回來看我這把老骨頭了!快讓師傅看看!瘦了沒?外面那些洋快餐是不是把你喂得營養不良了?”
她一把抱住石青孽,枯瘦的手卻力道十足,拍著她的背,又捏捏她的胳膊,嘴里噼里啪啦:“高了!也壯實了!就是這臉……嘖,沒小時候圓乎了!是不是跟著天樞府那幫牛鼻子天天啃干糧啃的?”
石青孽被師傅的熱情撞得一個趔趄,心里那點近鄉情怯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暖洋洋的熨帖。她反手抱住師傅,聲音帶著撒嬌的鼻音:“師傅!想死我啦!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張天師親自吩咐我回來看看您的!”
“張靜清那老小子?”石婆婆松開她,拉著她的手就往竹樓里走,嘴里不停,“他倒是有心!走走走,進屋!師傅給你蒸竹筒飯,還有你最愛吃的酸筍炒臘肉!”
竹樓里陳設簡單卻干凈,彌漫著草藥的清香和食物的煙火氣。師徒倆盤腿坐在竹席上,中間擺著小木桌。飯好了,石婆婆一邊給石青孽夾菜,一邊聽她絮絮叨叨講著在天樞府的生活,講小梧那個冰山妹妹,講抓妖的趣事,當然,隱去了那些危險的任務細節。
“對了,師傅,”石青孽啃著香噴噴的竹筒飯,含糊不清地問,“我一直有個事兒不明白。你看啊,張天師他老人家,道號是‘靜清’,可他師弟,小梧的師叔,道號是‘玄真’。這輩分字不一樣啊?按道理,不都應該是‘靜’字輩的嗎?”
石婆婆夾菜的手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飄向窗外連綿的青山,帶著一絲追憶和沉重。
“唉……這事兒啊,得從七十年代那場大亂說起。”她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只是咱們國內,全球那些藏在暗處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還有那些自以為是的洋巫師、陰陽師什么的,都攪和進來了,亂成一鍋粥!天翻地覆啊!”
“那時候,咱們這邊,各個流派都出了挑大梁的人物。代表‘道’的,就是張靜清那小子……哦,那時候他還是個愣頭青。代表佛門的,是寂光行者,一身金剛伏魔神通,硬得很!代表東北出馬仙的,是胡家的胡三太奶,輩分高,手段也高。代表咱們蠱師的,就是你師傅我嘍。”石婆婆指了指自己,帶著點小得意,但隨即又黯淡下去。
“還有墨家的……”她說到這里,突然卡殼了,眉頭緊緊皺起,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墨家……墨家當時那位鉅子……嘶……叫什么來著?瞧我這記性!明明就在嘴邊……怎么就想不起來了?怪事……”她用力拍了拍腦袋,顯得有些煩躁,“算了算了,反正也是個厲害角色!”
“那場大戰,慘啊……”石婆婆的聲音帶著沉痛,“死了太多人了。張靜清那小子,和他那一輩的同門師兄弟,跟著老天師(指張靜清的師父)出去平亂,結果……幾乎都沒回來。老天師那時候年紀也大了,受了重傷,強撐著回到自己的道場,眼看宗門凋零,傳承斷絕,心灰意冷啊。”
“他老人家最后一點力氣,把宗門僅存的一些殘卷秘法,傳給了當時山上僅剩的一個小娃娃,就是張玄真。老天師看著那孩子,又想起自己那些戰死的‘靜’字輩徒弟們,心里難受啊。所以,就沒讓玄真用‘靜’字輩,而是另取了一個‘玄’字,算是……一種寄托,也是不想再觸景生情吧。”
石青孽聽得入神,飯都忘了吃:“那……張天師他……”
“嘿!神奇就神奇在這兒!”石婆婆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來,“誰都以為張靜清死在外頭了!結果過了些年,他居然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而且修為大進!簡直跟脫胎換骨似的!有人說啊,是當時東方戰場上,出現了一位神秘的大能,力挽狂瀾,救了他,也救了咱們這邊……具體是誰,就沒人知道了,傳得神乎其神的。”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有人說……其實是神仙顯靈,但誰說得準呢?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哦……”石青孽恍然大悟,“所以玄真師叔修的是殘卷,加上老祖師擔心睹字思人,他自然就跟張天師不是同一輩的人了。”
“就是這么個理兒!”石婆婆點點頭,隨即又板起臉,戳了戳石青孽的腦門,“你這丫頭!五年!整整五年!連封信都不曉得寫!是不是把師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石青孽立刻叫屈:“哎呀師傅!冤枉啊!我寫了!可您這兒連個電話信號都沒有!寄信?那郵差一年能來幾回啊?再說了,”她狡黠一笑,“您這么大歲數了,連個智能手機都不會用,我給您發微信您也收不著啊!這能怪我嗎?”
“嘿!你個死丫頭!還敢嫌棄師傅!”石婆婆作勢要打,臉上卻繃不住笑,“智能手機?那玩意兒叮叮當當的,煩死個人!哪有我的蠱蟲聽話!”
師徒倆笑鬧一陣,溫馨滿屋。
飯后,石青孽自告奮勇幫師傅整理倉庫。倉庫里堆滿了各種曬干的草藥、蟲蛻、礦石,還有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散發著混雜而奇特的氣味。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手腳麻利地歸置著。
在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她挪開幾個沉重的藥簍子,發現下面壓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扁平方形物件。好奇地打開油布,里面是一本材質非皮非紙、顏色暗沉的殘卷。翻開一看,上面的文字彎彎曲曲,如同蛇蟲爬行,完全看不懂,既不像苗文,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古籍文字。繪圖更是詭異,描繪著一些扭曲的、仿佛在痛苦掙扎的人形和從未見過的奇異生物。
“咦?這是什么玩意兒?”石青孽嘀咕著,“不像咱們蠱師的東西啊……”她隨手翻了翻,沒看出什么名堂,便不甚在意地把它丟進了旁邊一個準備裝雜物的舊木箱里。“估計是師傅以前收的什么破爛吧。”
她繼續整理,嘴里卻忍不住小聲抱怨起來:“唉,也不知道小梧那邊怎么樣了……神神秘秘的,連個電話都不讓打……那丫頭死要面子,遇到事肯定自己硬扛……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啊……”
……
與此同時,萬米高空之上。
正閉目養神的朱青梧,猛地睜開了眼睛!她霍然轉頭,銳利的目光穿透舷窗,死死盯向下方那深邃無垠、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太平洋黑暗深處。
“怎么了?”旁邊睡得迷迷糊糊的周凜被她驚醒,揉著眼睛問道。
朱青梧沒有回答,她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她看到了一道光,一道極其微弱、轉瞬即逝,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奇怪氣息的熾白色光柱,從下方的黑暗中一閃而過,留下一個長長的光跡。
那感覺……就像在死寂的深海中,看到了一顆孤獨的信號彈。
“有人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