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青藤中學的鐵門染成蜜糖色時，夏梔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她收拾書包的動作很輕，目光卻在桌角那顆橘子糖上停了停——玻璃紙被陽光曬得透亮，折射出的光斑晃了眼，像極了七年前那個下午，小女孩手心攥著的、沾了點灰的糖塊。

她指尖碰了碰糖紙，心里輕輕泛起個念頭：會是他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按了下去。江野怎么看都和記憶里那個縮在巷角、眼睛紅紅的小男孩對不上號。他太兇，太野，像只渾身帶刺的小獸，哪有半分當年的怯懦？夏梔自嘲地彎了彎嘴角，把糖收進筆袋，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出校門右轉，老槐樹投下的陰影里，江野的視線牢牢粘在夏梔的背影上。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著，校服口袋里那張舊照片幾乎要被體溫焐化。照片上的小女孩扎著高馬尾，在巷口的逆光里像個小太陽，背面他用鉛筆寫的字被反復摩挲得發毛：“等我找到你，一定……”最后那個字當年被眼淚暈開，如今看在眼里，仍像塊石頭堵在喉嚨。

他盯著她走進那家熟悉的文具店，銅鈴聲隔著街傳過來，清晰得刺耳。江野知道她要去做什么——這兩周，他每天放學都跟著她，看著她雷打不動地去翻那些泛黃的校刊，像在尋找什么寶貝。

夏梔推開文具店門時，阿婆正擦著老花鏡笑：“小梔又來查‘青藤舊事’呀？”

“嗯，想看看以前的照片。”夏梔接過遞來的校刊，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時微微發顫。翻到第三頁“校園好人榜”，她的呼吸頓了頓——照片上的自己扎著高馬尾，旁邊被護在身后的男孩低著頭，校服領子歪得厲害，像只炸毛的小獸。

就是這個領子！夏梔的心跳漏了一拍。當年她把他從巷子里拉出來時，他的領子也是這么歪歪扭扭的。可再細看男孩的側臉輪廓，又覺得和江野半點不像。她嘆了口氣，指尖劃過照片上男孩的背影，心里那點剛燃起來的火苗又滅了：果然不是。

她沒注意到，對面雜貨鋪的陰影里，江野正死死抵著墻。看見她捧著校刊出神的樣子，他幾乎要抬腳沖過去。口袋里那顆早上特意買的橘子糖硌著掌心，糖紙上印著當年巷口的歪脖子樹，是他跑了三家店才找到的“同款”。

想說點什么呢？說“照片上那個男孩是我”？還是問“你還記得那顆橘子糖嗎”？

念頭剛清晰，就被夏梔轉身的動作打斷。江野猛地縮回腳步，后背貼緊墻壁，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在空蕩的巷子里響得像鼓。

夏梔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暮色漫過她的白球鞋。手里的校刊被風掀得嘩啦啦響，她正想按住，一陣風突然卷過，校刊“啪”地掉在地上，恰好落在前方巷口的墻角邊。

“奇怪，明明攥緊了的……”她彎腰去撿，手指剛碰到紙頁，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墻角的陰影里動了動。夏梔愣了愣，抬頭望過去，只有斑駁的磚墻和幾片飄落的枯葉。

是錯覺嗎？她皺了皺眉，撿起校刊拍了拍灰，心里莫名有點發慌，好像剛才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夏梔！原來你在這兒！”

同班同學林小語突然從巷口竄出來，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周末去看電影嘛，我搶到你最愛的文藝片票了！”

“啊？好啊。”夏梔被她拽著往前走，腦子里還惦記著剛才那陣異動。走了幾步回頭望，巷口空空蕩蕩，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她輕輕舒了口氣，大概真的是最近太敏感了。

陰影里的江野看著她們走遠，才緩緩蹲下身。手心的糖紙不知何時被攥得粉碎，玻璃碎片扎進掌心，有點疼，卻比不上心里那股說不清的滋味。他撿起地上的校刊，指尖落在照片上夏梔的馬尾辮上，又滑到那個歪領子男孩的背影——那是當年的他，被老師要求重拍時故意低著頭像，就怕多年后被認出來，顯得自己太狼狽。

“又錯過了啊……”他低聲自嘲，把糖紙碎片和校刊一起塞進書包。轉身時，校服后擺掃落墻上的爬山虎，枯葉飄落在夏梔方才站過的地方，像個無聲的嘆息。

夏梔回到家，把校刊小心地放進書柜頂層。書桌上的玻璃罐里，七年來攢下的橘子糖紙在燈光下泛著微光，每張都印著不同城市的黃昏——她跟著父母轉學過三次，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買一顆橘子糖，好像這樣就能離記憶里的男孩近一點。

她對著罐子看了會兒，拿出日記本寫道：“今天校刊里的他，領子還是歪的。可墻角那個躲著的人影，到底是不是你？江野……又好像不是你。”筆尖頓了頓，添了句，“也許，我該放下了。”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照亮紙頁上“青藤中學”四個字。而江野此刻正坐在江邊，手里捏著那顆沒送出去的橘子糖。糖紙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他盯著糖紙在江面上漂遠，像看著十七歲這年，沒能說出口的心事，一點點沉進水里。

他忽然分不清，自己追的到底是記憶里那個遞糖的小女孩，還是現在這個總對著校刊發呆、連彎腰撿書都透著認真的同桌。

風從江面吹過來，帶著點涼意。江野摸了摸口袋里的舊照片，照片上的高馬尾在月光下仿佛動了動。他低聲問自己：如果她不是當年的人呢？那現在這顆總想靠近的心，又算什么？

答案藏在風里，沒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