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卡車停在樓下時,周明遠正在給窗臺的綠蘿換盆。陶瓷花盆是林慧的嫁妝,邊角磕掉了一塊,他用膠水粘了三次,還是能看出裂痕。就像這個住了五年的家,再怎么修補,終究還是留不住了。
“周先生,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您再檢查下?”搬家師傅探進頭來,安全帽上還沾著墻灰。
周明遠點點頭,走進空蕩蕩的客廳。地板上留著家具的印痕,像片褪色的胎記。他走到女兒念念的房間,墻上還貼著卡通貼紙,有幾處被撕得卷了邊——那是念念說“要帶到新家去”的寶貝。
“爸爸,我的小兔子玩偶呢?”念念抱著個紙箱跑進來,小臉上沾著灰塵,“我找不到了。”
周明遠蹲下來,在床底摸出個缺了只耳朵的兔子玩偶:“在這兒呢。你看,它藏起來跟你玩捉迷藏。”
念念破涕為笑,把玩偶塞進紙箱:“媽媽說新家很小,我的玩具要少帶點。”
周明遠的心像被針扎了下。林慧昨晚收拾東西時,把念念的積木、繪本都挑了又挑,最后只留下一個小書包能裝下的量。“沒事,等以后爸爸再給你買新的。”他摸了摸女兒的頭,聲音有點虛。
“明遠,走吧。”林慧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個布包,里面是存折和證件。她的眼眶有點紅,卻笑著說,“老房子陽光好,比這兒接地氣。”
周明遠沒說話,抱起最后一箱書跟著下樓。搬家師傅正在往卡車上捆繩子,繩子勒進紙箱的縫隙,發出“咯吱”的聲響,像在哭。
車子開出小區時,周明遠回頭看了一眼。12樓的窗戶空蕩蕩的,陽臺上那盆綠蘿被落在了窗臺,葉子耷拉著,像只揮別的手。他突然想起五年前搬進來那天,林慧抱著念念站在陽臺上,說“以后這就是我們的家了”,陽光落在她臉上,亮得像鑲了金邊。
林慧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在老城區,是棟六層的紅磚樓,沒有電梯。周明遠扛著箱子爬到四樓時,膝蓋酸得像要斷了。樓道里堆著雜物,墻皮剝落下來,在地上積了層灰。
“歇會兒吧。”林慧接過他手里的箱子,“我來搬。”
“沒事。”周明遠抹了把汗,T恤后背已經濕透了,“最后一趟了。”
推開房門的瞬間,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房子很小,兩室一廳,加起來不到六十平米。墻紙上印著八十年代的碎花圖案,邊角卷了起來,露出里面泛黃的石灰墻。客廳的地板是水泥的,坑坑洼洼的,踩上去硌腳。
“哇,這里好舊啊。”念念皺著鼻子,卻還是好奇地跑了進去,小手摸著墻上的碎花,“媽媽,這個花好丑。”
“別亂說。”林慧嗔怪道,“這是外婆年輕時貼的,當時可時髦了。”她打開窗戶,風灌進來,帶著巷子里的油條香,“你看,窗外有棵梧桐樹,夏天能遮涼呢。”
周明遠站在客廳中央,沒說話。他想起第一次來這棟樓時,林慧的爸爸還健在,拉著他的手說“明遠啊,我家慧慧脾氣倔,你多讓著她”,茶幾上的茉莉花茶冒著熱氣,香得讓人安心。現在老人不在了,房子也舊成了這樣。
“我去收拾廚房。”林慧拿起抹布,聲音輕快,“晚上給你們做紅燒肉。”
念念跟著跑進臥室,很快又跑出來,手里舉著半截蠟筆:“爸爸,媽媽說可以在墻上畫畫!”
周明遠抬頭,看見女兒正踮著腳在客廳的白墻上畫著什么。林慧跟在后面,手里拿著濕抹布:“慢點畫,別蹭到衣服上。”
“媽媽說這是我們的新家,要畫得漂漂亮亮的。”念念的小胳膊揮舞著,蠟筆在墻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條,“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我!”
三個火柴人手拉手站在太陽底下,太陽畫得像個橘子,光芒是放射狀的折線。周明遠看著那幅畫,突然覺得眼睛發澀。他蹲下來,看著女兒認真的側臉:“念念畫得真好,比爸爸強多了。”
“爸爸也畫!”念念把蠟筆塞給他,“畫個大房子!”
周明遠握著蠟筆,指尖有點抖。他想畫棟帶花園的別墅,想畫輛能載著全家去旅行的車,可落筆時,卻只畫了個小小的窗戶,窗戶里點著盞燈。“你看,這是我們晚上回家時的樣子。”
“哇,有燈!”念念拍著小手,“爸爸畫得也好!”
林慧端著水杯走出來,看見墻上的畫,笑著說:“畫得不錯嘛,以后可以當畫家了。”她把水杯遞給周明遠,“累了吧?歇會兒。”
周明遠接過水杯,溫水滑過喉嚨,熨帖得讓人想哭。他看著林慧擦桌子的背影,她的襯衫還是去年買的,袖口磨破了邊,卻洗得干干凈凈。“對不起。”他突然說,“讓你跟著我受苦了。”
“又說傻話。”林慧轉過身,手里還拿著抹布,“你忘了我們剛結婚時,租的那間閣樓?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像冰窖,那時候你說‘以后一定讓我住大房子’。可現在我覺得,有你和念念在,住哪兒都一樣。”
她走到墻邊,指著念念畫的太陽:“你看,念念畫得多好。孩子都不覺得苦,我們當大人的,有什么資格叫苦?”
周明遠沒說話,只是把她攬進懷里。窗外的風吹進來,帶著梧桐樹的葉子沙沙響。他突然覺得,這老房子雖然舊,卻比那棟寬敞的公寓更像家。
傍晚時,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是隔壁的張奶奶。她端著碗餃子站在門口,笑著說:“慧慧回來啦?我聽樓下王嬸說你們搬回來了,給孩子下了盤餃子。”
“張奶奶,您太客氣了。”林慧接過碗,餃子的香氣飄滿了客廳。
“客氣啥,看著你長大的。”張奶奶拍了拍念念的頭,“這丫頭長這么高了,跟慧慧小時候一個樣。”她看了看周明遠,“這就是明遠吧?我聽慧慧媽提起過,是個好孩子。”
周明遠的臉有點熱,點了點頭:“張奶奶好。”
“好好好。”張奶奶笑得眼角堆起皺紋,“過日子嘛,磕磕絆絆難免的。以后有啥難處,跟奶奶說,鄰里鄰居的,別客氣。”
送走張奶奶,林慧把餃子倒進盤子里:“快吃吧,張奶奶的手藝可好了。”
念念咬了口餃子,燙得直呼氣:“好吃!比超市買的速凍餃子好吃!”
周明遠也夾了個,韭菜雞蛋餡的,是他小時候常吃的味道。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他們留下的那棟被抵押的老房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明天我去買點墻紙,把墻重新貼一遍。”林慧說,“再買盆綠蘿,放窗臺上。”
“好。”周明遠點頭,“我去找點砂紙,把墻上的灰磨掉。”
吃完飯,念念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小臉上還沾著點餃子餡。周明遠把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林慧正在收拾碗筷,他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
“你看。”他指著墻上的畫,“念念畫的新家,挺好的。”
“是啊。”林慧靠在他懷里,“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
夜深了,周明遠站在客廳里,借著月光看著那幅畫。三個火柴人手拉手站在太陽下,旁邊是他畫的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墻皮還在簌簌地往下掉灰,落在地板上,像時間的碎屑。
他突然覺得,所謂家,從來不是寬敞的房子,不是昂貴的家具,而是有個人愿意陪你搬去老破小,愿意在剝落的墻紙上畫下太陽,愿意在你一無所有時,還笑著說“有你在就好”。
窗外的月光透過梧桐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周明遠摸了摸墻上的畫,指尖劃過那道歪歪扭扭的太陽,心里突然踏實起來。
明天,他要去買砂紙,買墻紙,買綠蘿。他要把這老房子修修補補,像修補那些破碎的日子一樣,一點點把它變成真正的家。
雖然路還很長,但至少,他知道家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