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空調修好了，冷風呼呼地吹著，卻吹不散滿室的沉默。周明遠站在講臺后，手里攥著那張剛打印出來的破產清算通知書，紙邊被捏得發皺。員工們坐得整整齊齊，連車間的工人都特意換了干凈的工裝，老李坐在第一排，手里還攥著那個裝過存折的藍布包。

“人都到齊了吧？”周明遠的聲音有點啞，他習慣性地想點煙，手摸到口袋才想起會議室不準吸煙。“小陳，你點下名。”

小陳站起來，手里的名單抖得像片葉子：“王會計……”

“到。”角落里傳來微弱的應聲，王會計推了推眼鏡，眼眶紅紅的。

“市場部李梅……”

“到。”李梅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的紙巾已經攥成了團。

“車間老李……”

“在。”老李應得干脆，腰桿挺得筆直。

點名聲在會議室里回蕩，每一聲“到”都像塊石頭砸在周明遠心上。他數了數，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比公司剛成立時多了整整一百人。這五年，他看著他們從青澀的應屆生變成能獨當一面的骨干，看著有人在這里談戀愛、結婚、生小孩，看著老李的兒子從學徒工變成技術能手。

“點完了，周總。”小陳把名單遞過來，指尖冰涼。

周明遠沒接，只是看著臺下的人。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謝謝大家今天能來。”他深吸一口氣，把清算通知書舉起來，“跟大家說件事，啟明未來……今天正式申請破產清算。”

話音剛落，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空調的風聲，呼呼地刮著。

“為什么啊周總？”后排突然有人喊，是剛入職半年的實習生，眼淚已經掉了下來，“上周您還說要給我們漲工資……”

周明遠的喉結滾了滾，說不出話。他能解釋現金流斷裂，能解釋市場突變，能解釋那些冰冷的財務數據，可這些解釋，在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是我沒本事。”他鞠了個躬，腰彎到九十度，“對不起大家。”

“周總，您別這么說。”老李突然站起來，藍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個搪瓷缸。“我們都知道您不容易！去年冬天為了給我們發年終獎，您去跟趙凱借錢，被他堵在酒局上灌了半斤白酒，回來吐了半夜，這些我們都看見了！”

“就是！”銷售部的張濤跟著站起來，他手里還攥著當年周明遠送他的鋼筆，“周總，您從來沒欠過我們工資，就連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您把房子抵押了都給我們發了全薪，我們憑什么怪您？”

李梅抹了把眼淚：“我剛進公司時，孩子才三個月，是您讓我每天早走一小時喂奶，說‘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誤當媽’。就沖這句話，我李梅這輩子都認您這個老板！”

會議室里突然熱鬧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沒人提賠償，沒人問以后怎么辦，都在說周明遠的好。周明遠站在講臺上，看著這些跟著他吃了五年苦的人，突然覺得眼睛被什么東西糊住了，什么也看不清。

“謝謝大家。”他抹了把臉，聲音哽咽，“清算組下周就會進駐，你們的工資會全額結清，還有補償金……”

“補償金就不用了！”老李擺擺手，嗓門比平時還大，“我們跟您干了這么久，不是為了這點錢！周總，您別擔心我們，找工作不難！我兒子說了，他在開發區找了個新廠，能幫著介紹幾個兄弟過去！”

“我也能幫著問問！”張濤掏出手機，“我以前的客戶開了家新公司，正缺銷售呢。”

“市場部的姐妹要是沒地方去，我認識幾家廣告公司的老板！”李梅也跟著說。

周明遠看著他們互相幫忙找工作，突然想起五年前公司剛成立那天，也是在這個會議室，只不過當時只有五個人。他說：“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看來，他們真的做到了。

“周總，您別站著了，坐下歇歇。”小陳搬了把椅子過來，“其實我們早就看出來了，您最近老失眠，頭發都白了好多。”

周明遠坐下時，椅子發出“咯吱”一聲響。他看著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李梅把市場部的資料整理得整整齊齊，王會計在電腦前備份數據，車間的工人互相遞著煙，說的都是“以后常聯系”。

“周總，這個給您。”老李走過來，把藍布包塞給他，“存折我取出來了，錢您先拿著，以后要是想做點小生意，就用這個當本錢。”

周明遠打開布包，里面果然是那18萬6千塊錢，用橡皮筋捆著，整整齊齊的。“李叔，這錢我不能要……”

“您必須拿著！”老李急了，眼眶也紅了，“您以為我們跟著您干，是圖您能發大財啊？我們是圖您實在，圖您把我們當人看！當年我在國營廠被拖欠了半年工資，是您把我招進來，說‘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一口吃的’。現在您難了，我們能看著不管？”

周明遠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錢上，洇出一小片濕痕。他想說謝謝，想說對不起，可話到嘴邊，只剩下哽咽。

“周總，這個給您。”小陳跑過來，手里拿著個相框，里面是公司年會時的合照。一百多個人擠在一起，笑開了花，周明遠站在中間，意氣風發的樣子。“我們都在背面簽了名，您想我們了就看看。”

周明遠接過相框，背面密密麻麻的簽名像片星空。他突然想起自己剛創業時說過，要讓每個人都能在這里實現價值。現在公司沒了，但看著這些簽名，他覺得自己好像沒食言。

收拾東西的速度比想象中快。有人抱著重疊的紙箱，有人背著半舊的電腦包，走出會議室時，都回頭看了一眼講臺上的周明遠。

“周總，我們走了。”

“周總，您多保重。”

“周總，以后常聚啊！”

沒人說再見，好像只是放了個長假。

最后走的是老李，他站在門口，看了看空蕩蕩的會議室，又看了看周明遠：“周總，鎖門吧。以后……好好過日子。”

周明遠點點頭，看著老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站起身，慢慢走到每個工位前，摸了摸鍵盤上的指紋，看了看抽屜里沒吃完的薄荷糖，還有李梅忘在桌角的發卡。

走到前臺時，那面“誠信為本”的錦旗還掛在墻上。周明遠站了很久，突然覺得，這面錦旗比任何獎杯都珍貴。

他鎖上門，鑰匙放在門口的地毯下——這是小陳說的，“萬一以后周總想回來看看呢”。

走出寫字樓時，陽光正好。周明遠抬頭看了看“啟明未來”的招牌，金屬 letters在陽光下依舊閃亮。他突然想起公司剛成立時，林慧說“啟明啟明，就是照亮明天的意思”。現在看來，就算公司沒了，那些被照亮過的人，那些溫暖過的瞬間，也永遠不會消失。

他抱著相框，手里攥著老李給的錢，慢慢往家走。路過菜市場時，聽見有人喊他：“周總？”

是賣水果的老張，正把蘋果往筐里裝。“聽說你公司……”

“沒事，重新開始。”周明遠笑了笑，陽光落在他臉上，暖融融的。

“那就好。”老張塞給他兩個蘋果，“剛進的，甜著呢。以后有啥難處，跟哥說。”

周明遠接過蘋果，咬了一大口，甜得心里發暖。他知道，落地的聲響或許很疼，但只要身邊還有這些人，他就能慢慢站起來，重新往前走。

相框在懷里沉甸甸的，像揣著顆滾燙的心。周明遠加快腳步往家走，他想告訴林慧和念念，雖然公司沒了，但他收獲了更珍貴的東西。

比如信任，比如牽掛，比如那些比成功更重要的，人間暖意。